自他年幼开始识字时,他的父皇就让他谨记两句话。
其一,他是商旸王朝开朝六百多年来头一位自出生便坐上储君之位的皇子,王朝帝位非他莫属,他这一生须心系皇族心系商旸。其二,太祖有遗训,商旸圣尊的地位尊崇于帝,阖族须以她为尊,不得有丝毫越矩。
他自小将这两句话牢记在心底,却从来参不透第二句话中的深意。
似乎从他记事起,他的身边就有一个身份特别的女子陪伴,她总是着一身莹白的裙,四时如一。
她日日去到他的寝殿陪他,在他看书练字觉得乏了之后,或挨着他同他讲讲笑话,或是领他到殿外教他舞剑,偶尔兴起她会亲自为他做些点心,亲手将切好的水果递到他手边。有时,她会突然在他跟前发呆,莹亮的眸子一瞬不瞬看着他,眼底盈着淡淡笑意,仿似心底有想不完的愉悦之事……
她是商旸的圣尊,是整个皇族乃至整个商旸无比敬重的仙灵,却唯有他能够伸手握住她的不染一尘的衣袖,得意地扬起唇角唤她一声“瑶瑶”。
他能感觉到她对他的好同他父皇母后不一样,却又说不出如何不一样。四岁那年听长辈说起她没有家人,独自在被冰封的深山中度过了数不清的岁月,他觉得心里头沉闷无比,那是他头一回尝到心疼的滋味,不由自主地想要对她更好,想让她知道她还有他。他为她猎雪蹄麋鹿,为她雕琢冰像,为她在酷暑之时满头大汗摘来大把开得正当好的琴雅铃兰送入玄冰殿,但凡能换得她展颜一笑的事他都会不辞辛劳为她去做,对他来说,那是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幸福。
那些年,他一直不忘他父皇的话,不忘他是商旸的储君未来的帝王,他深知自己确有那本事坐稳帝位,深知自己肩上负着一国的重担,却是直到十七岁那年他不经意发现自己对她动了心,他才终于晓得太祖皇帝当年立下那则遗训是何用意。
他问她,为何独独对他好。
她说,他的前世对她有救命之恩。
彼时,他十八岁,满目惊痛立在寒风呼啸的玄冰殿外足有半个时辰。
原来她对他所有的好,是为了报他前世对她的恩,那是不是她报完了恩,就可以径自离去,不再对他有丝毫眷恋?太祖为了一己私念而立旨欲断了后世子孙爱上她的念头,那倘若他放弃帝位放弃这商旸的江山,她是否愿意与自己携手天涯,陪自己度过安宁一世?
可是,他知道她是仙灵,长生不老的仙灵,他不过是一介凡人,又怎能妄想与她白头偕老共度一生?他尽自己所能加倍对她好,誓要用尽一切法子让她报不完那段恩情,让放不下,却不想,到头来仍旧无法断了她要放手离开的念想。
加冠礼前,她亲手为他绾发,他认真地问她可否替他梳一辈子头发,那时她握着梳子的手微微一僵,而后双目含笑说他以后不能再像个孩子。便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她也不肯答应于他,甚至在他跨出殿门那一刹,他听得她在身后说希望他可以早日大婚。
二十个春夏秋冬,二十次花开花落,他早已习惯她的好,习惯她的陪伴,她却在他爱上的那一刻淡然地说她要离开。曾经的他以为她是世间对自己最好的那一个,却是后来才知,她原是世间对他最残忍的那一个。
他父皇重病缠身,他揽了所有政事让自己陷在无尽忙碌中无暇去想其他,然而每每入梦见得那身着一袭莹白长裙的身影,一颗心依旧可以痛得令他难以承受。她不再时常出现在他的寝殿,不再笑意盈盈送来他喜爱的果点,不再站在殿外那棵琅嬛树下透过窗户静静凝望,不再为了他夜里睡不安稳而寸步不离地守在他床前……午夜梦回,他时常独坐床边望着那一盏微弱烛光等待天明,等待着一个似乎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的人。曾有无数个刹那,他很想很想去到玄冰殿看她一眼,可是见了,又能说些什么?见了,却也不过是徒增伤痛罢了。
他不知道也无法知道,若她不是商旸的圣尊,他不是商旸皇族的后代,若她与他只不过相遇在民间小镇,没有所谓的祖训制约,没有不可僭越的尊卑之分,他又是否可以执起她的手对着那大好的河山对她许下白首之约。这是他宁愿倾尽一生也想换来的一桩梦事,却只能紧紧捂在心中,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偌大的皇族似乎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他的父皇母后还有满朝的臣子只会对他说要做一位好皇帝,他所有的亲人中,唯有他那个自小离宫的妹妹九儿读懂了他的心思。他想要的聪明伶俐的九儿都能猜到,但祖训不可违,一心想帮他的九儿能做的仅仅是陪在他身边,与他谈谈国事聊聊民情,偶尔寻个有趣的小事逗他笑一笑,为他缓一缓心底的沉闷。
不知从何时起,他心底的执念竟开始悄然啃噬他的理智,他想要放弃帝位的念头越发浓烈。他知道自己想逃出这皇宫的束缚,逃开那无处不在的她的影子,却并不知道那影子就如同刻在他心底的烙印,哪怕离开,他也忘不掉。
他在小亭中借酒浇愁,醉意朦胧之际拉过九儿说要呈上奏折卸了肩上的担子,带着他深爱的女子浪迹天涯。九儿用一盆冷水浇上他的头,怒责他根本没有作为一个帝王应有的气派,说他该多为王朝和百姓着想。他凝视发尖落下的水滴想了想,觉得九儿的话不那么在理,帝王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没有爱过,又怎会了解那种蚀心腐骨的痛楚?
皇室内暗地里的纷争本就没有终止的一刻,哪怕他是圣尊择出的储君,那些觊觎皇位的人们依旧不会放弃对权利的追逐。那时的他并没能料到,无辜的九儿竟会因他醉酒后的那一番话而死在他们父皇所赐的一杯毒酒之下,而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他爱着的那个温柔善良的她竟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不阻不挠。
风雪之中,她一动不动看着他,说什么谁生谁死自有天命,说什么商旸是南宫一族的商旸,自初便与她无甚干系。她的话是那样冰冷,就像寒冰化作的利箭深深刺进他的五脏六腑,一点点凝固他的血液,肆意嘲笑着他过往的自以为深情。
他不懂,她如何会变成那般无情,他所认识的她自初是温柔善良的,又怎会容忍他父皇处死他那本就无辜的妹妹?被百姓歌颂了六百余年的圣尊,怎会在一夜之间便置商旸一国不顾?难道……过往的二十余载里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其实从一开始就他识错了她?
九儿冰冷僵硬的尸体躺在他跟前,那一袭大红的舞衣在萧瑟的冬季显得格外刺目,他伸手握起那似浸透了血液的衣袂,一句“对不起”噎在喉中如何也说不出。他所诞生的这个皇族,商旸的皇族,何时变得如此淡漠冷血?那是他的亲妹妹啊,同是这皇族的后代他们的亲人,他们却不念亲情置其于死地,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成全他的帝王大业?
叹只叹,从没有谁能像九儿那般懂他,如今的他虽是王朝未来的帝王,却也是九儿的亲兄长,九儿的这笔血债,他誓要用商旸皇族一族的性命来偿!
落雪纷飞,庭院寂寥。那一夜,一心想为九儿报仇的他坐在寝殿外的琅嬛树下,道出了令他悔恨一生的话。直到浸毒的寒冰将皇城包裹,直到乌云滚滚的的天际降下震耳欲聋的惊雷,他才似疯了一般朝着皇宫的最高处奔去。
风雪漫漫,扑打在脸上如同刀割,莹白的身影立在皇城顶端,摇身化作白色巨蟒将偌大的皇城团团围住,生生承下那一道又一道噬魂夺魄的天雷。他含着一口腥气跌跌撞撞奔至城墙,头顶赫然降下一道惊雷,哀鸣声响彻天际,凄然苍白了整个世界……
她为了护他平安,将自己尚未被天火焚尽的那点修为悉数渡与他,而当天雷降下时,她亦用身体将他围住,不让他受到半点伤害。那时的他看不懂她的心意,就如同她自己不懂自己的心意一般,当执念终成怨怼,他再也没有机会同她道出那曾经迟迟无法说出的千言万语。
那一日,她倾尽一生报了当年的恩,他却欠下她一世七千年的痴情。
他对她的执念深入骨髓,纵使体内有她的千年修为,却是入不了仙道成不了仙业。他将她用血泪补撰的荒古录封入万年寒冰,封存了自己所有痴妄,对着她灰飞烟灭的地方,许诺来世再见。
不死不灭,或许是天道对他降下的惩罚,而对他来说那何尝不是一种恩赐。在世间的寻觅千余载,他看遍沧海桑田,就如同当年的她一样用无尽的生命去等待……
只是他知道,他再也等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