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牡丹有心探得这半年里发生在他身边的那些事,琉璃终还是晓得了他的身份,晓得了牡丹多年来对他的一往情深。只是他没想到,当他急匆匆赶去桃林见她时,她竟抚着尚平坦的小腹冲他淡然一笑,说自己既与他共祭了天地,此生便只认他一个,他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只愿他能对她不离不弃。
他将这份承诺小心翼翼地存在心底,寸步不离守在桃林呵护在她左右。天上的仙侍和神官来了百十回,费尽唇舌皆无法劝得他回去九重天,于是,送去沉曜宫的那一堆堆折子相继被仙侍们抬到了她的狐狸洞。
转眼又是灼灼桃花开满山林的时节,算一算,再过数月她就该临盆。
那一夜,月光泠泠微风徐徐,仙侍急切来报说天后有疾,请少珹速回风暮宫探望。她想随他同去,他摇头,嘱她在家安心养胎。那一夜,佯装害病的天后百般劝说让他娶牡丹为妻,劝了整夜未果,却听闻自己的宝贝侄女牡丹一身重伤倒在了风暮宫的宫门处。
那伤,是弑魂曲所致,而牡丹从昏迷中转醒后对天后哀声诉苦,说伤她的人是琉璃。
他深知,以她的脾性,若非被人招惹得急了,断不会对人下如此重手,牡丹的伤必是咎由自取。可是当他见得她被弑魂曲反噬伤了自己,原本沉静的心瞬时激起千万波澜。他不明白她为何要只身与牡丹相斗,不明白她为何要在自己身怀有孕难以驾驭自身法力之时不顾及自己与自己腹中的孩子奏出那弑魂曲。满心的疑惑换来她淡淡一句“我只是不小心”,他只觉自己的心碎成千片万片,却恨自己轻易听信仙侍之言将她独自留在桃林。
天后为了牡丹的伤势震怒不已,欲迫琉璃斩杀荆玄兽取其内丹为牡丹治伤将功补过。夜风呼啸而过,传旨的神官堪堪被少珹用剑拦在酉迟宫门口,得知天后心意已决,他撂下一句“荆玄兽的内丹由我代她去取,谁若想用血祭一祭苍澜便只管入桃林动她分毫试试”,提剑转身离了九重天。
其实牡丹伤不在要害,用上好的灵丹神草养个数月便可痊愈,大不必用那头上古凶兽的内丹作药。奈何神官将少珹的话一字不落说给天后听完,天后想拦已是来不及,于是,那终年栖于北海深渊的荆玄兽为此遭了殃。
听闻北海深渊里的那头与被封印在九曲原的烈焰凶兽一样凶猛的荆玄兽被自己儿子宰了,天帝震惊之余忽觉自己当初择了少珹这个儿子做继承者实在对极了,当下再没人能比少珹更适合接下这主掌三界生灵的大业。为此,天帝更加不愿答应他放弃继承帝位的资格,任他将一身过人本事浪费在同那山野狐仙一同虚度的光阴中。
因着少珹用一身的伤换来了荆玄兽的内丹,牡丹被琉璃重伤一事便被天帝暂且压下了。少珹晓得,琉璃虽说时常犯迷糊,却免不得偶尔心思细腻一回,若被她晓得这些事,依着她的性子,纵使她身怀六甲,那也势必会顶着大肚子上天闹腾一番。为了不使她看出端倪胡乱折腾动了胎气,他只得躲在沉曜宫中静心休养,待到自觉能将余下的伤势瞒住,这才急匆匆回去桃林陪伴她。
尽管他母后正着手张罗他与牡丹的婚事,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左右这桩婚事他绝不会应下,届时牡丹着了喜服盖了喜帕上了喜轿也是谁爱娶谁娶了去,与他没有半点干系。如今回到桃林,哪怕天地覆灭重归混沌他也不绝会再离开半步。
他知道她看自己的目光有些许异样,但他自知说得越多越会令她生疑,索性什么也不说,仅拿出所有的温柔静静陪在她身旁,等待他们孩子的降生……
在所有的记忆中,那是他觉得最为漫长的一夜。
透过窗户,他看到她紧攥着幔帐的手指微微泛白,听着她压抑了莫大痛楚的抽泣与喘息,自己的心也像被人揪住狠命撕扯。那一夜,他将她曾对自己说过的话细细回忆一遭,将对她的疼惜尽数握进手心,他知道在自己的心中,这一生唯她无二。
然而,未能说出的誓言被晨光深深掩埋,恍若老天同他开的一个沉重玩笑,顷刻便取走了他视为生命的一切。青鸟传来的天旨犹如一道催命的符咒,在桃香四溢的林中铺洒下难以抹去的伤痛,那一刻,他终是明白天帝动了要拆散他们二人的念头,却来不及提醒他那高高在上的父亲,他们自以为身份低微的狐仙琉璃其实是东方青帝最为疼爱的小徒弟。
当伤势未愈的他冲破数名天将的阻挠去到她房外时,他看到的是她虚弱的身体被火光肆意吞噬。仙泽浸染的苍澜剑倾力劈开那凝聚了她一身修为的仙障,而他伸手握住的却仅仅是一片未来得及化为灰烬的素色衣袂,墨雪滚落地上发出阵阵哀鸣之音响彻桃林,那声音仿似在告诉他,错过的,终是无法挽回。
苍穹寂寂,酒香延绵。
墨雪承载着她一生所有的记忆,日复一日在他耳边喃喃低语。他独自守着那份不离不弃的誓言,在她视若珍宝的桃林中等了三百年,醉了三百年。
再见她时,她着了一身如同过去那般素色的衣裳,坐在包子店中手拿一只油腻的包子硬塞进晨儿嘴中。他不意会在那浊气弥漫的凡尘中与她相遇,四目相对时,那双熟悉的眸子里净是他所不熟悉的情绪。
他的出现令她分外警觉,哪怕他好意替她解了围,她依旧怀揣着十二分的戒心试图远离。好不容易寻了个凡人附身想近她一些,却没料到那个凡人居然是她的冤家,她不但提高了警惕对他冷眼相,还时时琢磨着要怎么甩掉他。护她离开狐妖出没之地后他觉得这样下去委实不妥,于是特意嘱了晨儿前去照看她,自己则费了些周章寻到司命,好生问了问她此生的命格究竟被写成了什么样。
司命说她这一世本该入宫为妃享尽荣华富贵,却生生叫他给改了命格平添诸多坎坷,闻言,少珹的眼风漫不经心划过司命手中的命格薄子,似轻笑一声:“你若敢再给她写这样的命数,我便烧了你手里那本儿吃饭的家伙。”
他领着晨儿陪在她身旁短短月余光景,渐渐地,她不再为着他日日守在她房中等她醒来而烦忧,偶尔寻得有趣的话本儿还会邀他一同看看,但是,他并不觉得有多欣喜。她体的仙魄在浊气侵蚀下日渐虚弱,他须得尽快带她离开这污浊的尘世。
怀揣着焦急阅遍上古神族留下的典籍,他只想尽快从中寻得可以使她重生于仙界的法门,却没料到在自己离开的那不到半个时辰里,身在合虚的青帝溪泽竟亲临凡界再度改写她的命格。
鬼界一战,不过是为了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哪怕眼前那个人是连他父亲也要敬让三分的青帝,是那个受三界神族敬重的帝尊,他也不惧再与其一战。
三百年前,溪泽因天帝之旨牵怒于他,非但将他阻在合虚山门之外,还在天帝面前放下狠言,说此生不许他再近她半步,否则势必要让他也尝一尝魂飞魄散的滋味。可是他知道,纵使魂飞魄散也难敌那三百年里无尽等候带给他的噬心之痛,这一次,他绝不放手。
为了她,他生生承下溪泽一剑,剑气入骨,他却不觉有多疼。那时候,他可以再如过去那样将她拥在怀中嗔怪一声“傻瓜”,可以为着她略显心疼的模样在心中窃喜一番。忽然觉得,其实她不记得过去的一切未尝不是好事。
桃林环绕的小屋之外,司命压抑着满腹笑意说他太过认真,竟会同一个小娃娃计较。他冷冷瞧一见屋内神情严肃的容彦,语气略显不善:“小娃娃?我在他这个岁数的时候已从我父君手中接下了三界的政事,却从未没试过这般妄图抢走别人家的老婆。若不是念着鬼君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你觉我眼下还会继续隐了仙身站在这里看戏?”
天晓得司命听了这浸着浓浓醋味儿话忍得多么辛苦,但他不知倘若屋里的容彦殿下敢再说出什么出格的言语,自己身旁那位满目愠色的青年是否真的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她说她要继续做个凡人,他便送她回凡界助她复生。那一晚,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紧紧抱着她暖暖的身子,在她沉睡时轻轻吻过她的眉眼。三百年于神仙来说短暂无比,对他来说却恍若一世那么长,这一世他等到了她,却只能在那情动的深夜低低道一声“璃儿,留在我身边……”
化血为药早已不足以养好她的狐狸魂魄,他每日除了继续翻阅上古典籍外,余下的时候皆守在她身旁陪着她,他觉得在那所剩不多的时日里,哪怕能多看她一眼也是极大的幸福。
当知道投生才是救她的唯一法门时,他终于明白溪泽为何会犹豫。
濒罗五华境,神界五帝继位前必入的历劫之地,唯有生长在那里的往生果是助她投生的最佳之物。想当初去到北海深渊斩杀那头上古凶兽时,他一瞬也没有迟疑过,既然往生果能令她安然活下去,那他拼上一身修为闯一闯那五华境又有何妨?
只是,他深知此行会有多么凶险难料。驾云离去时,他甚至不曾回头看她一眼,不曾用温柔的言语将心中那一句话说给她听。
倘若他能预见未来,倘若他能执笔写下自己的命运,或许他可以在离去之前轻轻拥她入怀,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说尽三百来年他的思念他的深情,最后低头吻上她的唇,在她耳畔柔声道一句——璃儿,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