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庭中冬雨凄凄,前些日子积下的雪挂在屋檐上成了根根水晶柱,寒雨飒飒正自水晶柱上滴流而落。寒风凛冽,席卷着残留的暖意呼啸而去。永宁宫中的雕梁画栋此时却全无人气,而我和檀黎上座的位置,更是给了殿下的小莲一个不小的惊骇。
“小莲,你来我宫中侍奉多久了?”我随手接过檀黎递来的青玉茶盏,不经意地以杯盖一下一下地拂去茶中的浮叶,若有若无地发出“咯咯”的声响,似是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小莲心中的防线。
檀黎见小莲只是默声不做言语,于是朝紧闭的宫门喊道:“小德子,娘娘说宫里太暗了,再添上几盏烛火来,紧快着!”
宫门轻启,哑然一声泄入了宫外一丝天光,小德子随即疾步往宫中步来,手里捧着几根纹金凤烛。他没敢往四下仔细顾看,只是匆匆将烛盏点明后,又急忙哈着腰往宫外退了去,哑然一声又将那一丝天光关去了门外。
小莲虽不言声,然而依稀可见她颤颤巍巍的身形,檀黎对她的默然心生不满,随即厉声喝道:“皇后娘娘问话呢,听不见吗?若是在这偌大的永宁宫里听不清问话,莫不是要去敬刑司才懂得怎么回话罢!”
“是是是,小莲不敢,小莲不敢!回娘娘,奴婢自娘娘入宫便一直侍奉在永宁宫里,至今也有一年多了!”小莲骇然地跪拜在地,她双眸紧紧定望着身下的青砖,仿佛眼神一旦离开那些冰冷的青砖,她整个身子许就失去了支持的重心。
“不错不错,本宫自问寻日里待你也不薄吧?可是,你那雇主必然给了你更大的好处,否则的话,你如何敢在我的宫里,犯这样诛灭九族的大罪!”我言声忽地厉害起来,手中的茶盏亦是重重地砸在了桌案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小莲似是被此情此景吓得不轻,整个身子倏地瘫在了地上,她双眸亦是惊出了缕缕的清泪,原本算是清秀的一张颜容此时却如同死灰毫无神色可言。
她声声颤抖着回道:“娘娘,娘娘,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啊!奴婢不知娘娘所说为何,奴婢听不懂娘娘所说为何啊!”
“咚——”的一声,檀黎甩手将一个装着银两的钱袋丢在了小莲的面前,小莲登时惊得张开了双眸,她将身子直起,呆愣愣地盯着面前的钱袋。细碎一些的银子从钱袋中掉出,散落一地,而小莲滞愣片刻便开始拣拾那些银两,视若生命地护在怀中。
我见状不禁心生怜悯,继而望着小莲低声道:“本宫知你家贫,平日里在宫中想来也是受了他人不少白眼,但是心若不正,只会让这一切变得更糟罢了。本宫能向你保证,如若你现今将一切如实相告,本宫保你家中安然。”
——琉璃琥珀琉璃闻言笑声不断,脆声道:“宫主自从天不亮去了医馆,王爷便一直在门前等你,直到早朝的时候王爷才去了宫中朝圣,十二爷和十四爷两个说是去给四爷帮戏去了,琉璃不知是什么意思。不过王爷让琉璃在门前等宫主,并说宫主在正午之前一定会归来,而且制的新药必是成效的。琉璃本不明所以,不过现在见着宫主,确是觉得唯有王爷懂得宫主!”
我听罢心慰,原来十二和十四两人是去执行当初的计划,想来是我在医馆这几日匈奴已经开始行动了,冷思成必定是在明帝面前夸下海口,只要十二和十四在他们两军之中稍作手脚,原本的全无伤亡就会变成两败俱伤,我倒要看看冷思成怎么跟明帝交待!
“就你一副油嘴滑舌偏说了这么多,以前知道你有心思却不见得这么爱说话,如今怎的了?可是终于开了蒙了?”开蒙本是说幼童识字研学的初始,明知琉璃早已过了开蒙的年纪,我却忍不住要如此来打趣一番。
琉璃随即不满道:“哪有这样说的?是宫主问琉璃,琉璃才说的,如今宫主还要拿琉璃来打趣,琉璃真正是冤屈极了!”
及至房中,我坐到书台旁着手写信给无心,琉璃便站在一边满面笑容地为我研墨,她见我执笔写信便问道:“宫主这是要给谁写信啊?需不需要我去寻安琰他们来帮宫主传书?”
我摇了摇头道:“不必了,这是写给无心的信,我们走后她回了萧城,现今我想请她来一趟明曦。”余光望见琉璃高兴的样子,又不禁问道:“你怎的这样高兴?”
“琉璃是在为宫主高兴,王爷对宫主如此关问,宫主此后便能有所依靠了。”琉璃言辞恳切,令我想到了当初琥珀所言,若非当初入宫,我又怎会见到琉璃琥珀姐妹,又怎会得她们如此相待?
可见这一切全是天意,我不由得垂眸浅笑,思绪间又凝眸问道:“琉璃,我心中有一问,若是令你不悦,你可以不答。你与琥珀,可曾想过要追查杀害你家人的那些歹人,为你爹娘报仇?若是你们当初是被爹娘遗弃的,你们又可会怨恨你们的爹娘?”
琉璃听闻我所言着实沉思了片刻,终是抿唇道:“若我二人是被爹娘遗弃的,我们只会怨他们一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好歹他们是赋予我们生命的人,我们以后会怎样其实全在我们自己的造化,即便是他们生养了我们也不能改变。而那些仇家,我与琥珀虽有心思,却毕竟是久居宫中的奴婢,无凭无据如何能追查仇人?况且爹爹生前一直是温和从容的,我们不想违背爹爹的生存之道,久而久之的,便作罢了。”
琉璃的心思到底是醇和的,她与琥珀继承了玉铸的铸造之艺,却宁愿过着深入简出的生活,如她们所想,能够平静度日应当是一种福泽。她们不想追查自己的仇家,亦不想过于将自己的技艺公诸于众,只愿在宫中能够求得一席宁静而已。
平日叫着琉璃和琥珀惯了,顿时想起了她们的全名——玉琉璃,玉琥珀。难怪她们的心境如此纯和了,因着她们都是纯洁的白玉,洁而无暇。
思及至此,我禁不住笑出声来,琉璃似乎有些疑惑,问道:“宫主怎的也笑了?可是觉得心中高兴了?”
我停下手中疾草的狼毫玉笔,抬眸望向她笑道:“我心中自是高兴,你与琥珀当真是应该感激你父亲,当年的铸剑名师玉铸不仅是将精湛的技艺传给了他的爱女,还给了你们一件最宝贵的东西。”
琉璃闻言疑惑道:“什么东西?”
我唇间浅笑,望向窗外的玉兰道:“从容静好。”
——明贵妃之死轻步绕过宫门后的一道石障,关雎宫中桃花开得正盛,而明贵妃并不在宫中休憩,却是正独自一人站在寝宫外观赏千锦万簇的桃花。此情此景,我忽的想起了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以此来形容明贵妃的美貌与娇嫩的桃花相照应丝毫不会差强人意。
望着明贵妃手捧一簇桃花认真欣赏的模样,我不禁蹙眉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明贵妃闻声抬眸,她见到是我似乎有些吃惊,我随后又道:“不知道这句诗,是否能描绘娘娘现在的心思?”
明贵妃再次垂眸望向桃花,唇角轻勾道:“你不是琥珀,你是谁?”
我悠着步子行至明贵妃身旁,不由得浅笑道:“娘娘识人的功夫真是好!久闻娘娘身体不爽,我不过是心里记挂着,为娘娘送些自己调养的茶来罢了。”
“你,你是平阳公主?”明贵妃听到我方才说的“茶”字,手中一使力便将那一簇桃花折了下来,这一过激的举动连她自己也下了一跳。
我虽略有吃惊,却还是将明贵妃拿着桃花的手握住,抿唇笑道:“娘娘失言了,我是忆雪,不是平阳公主。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可是娘娘这个折法,倒像是我惊着娘娘了。”
明贵妃的声音略有几分喜极而泣,呜声道:“不,不是惊着,而是喜,是喜极!快让本宫看看你,本宫虽不知你为何借着……”言及此处,明贵妃私下看了看说道:“走,随我进去再说。”
待与明贵妃进入寝宫,她将左右宫人全都打发了下去,我随后叩身跪拜道:“忆雪多谢娘娘挂心了!”
明贵妃见状当即将我扶起,连连摇头道:“你说的哪里话,偌大的圣宫,好容易见到一个与自己心气相投的人。而且我知道寒儿心仪你,寒儿的性情我最清楚不过,他看上的女子必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殁在出嫁的途中,更何况是嫁给匈奴!而我也并不好奇你是如何脱身的,你的本事我从没有看轻过,也知道寒儿不会坐视你嫁与思觉可汗。”
“娘娘心思细腻,不过忆雪今日前来是有要事要告知娘娘。”我此次入宫是将琥珀留在四月楼中,虽然琥珀平日里不引人注意,但是思王府的人早晚会发现,是而我不可浪费过多时间。
不料明贵妃听罢却唇角浅笑,只见她丝毫不以为意道:“你莫要心急,且听我说一说。入宫之前我是昭柔部落的公主,我们族人信奉的是逐日而去的明月,我最爱的人便是莫奇那,在昭柔语中便是追逐明月的勇士。二十多年前,圣朝诛了昭柔一族。莫奇那是昭然族最伟大的勇士,英勇地战死便是他的宿命。而我却被带回来献给当朝君主,当时还是恭亲王的明帝倾力将我求得,而后我便成了今日的明贵妃。”
“娘娘的意思,您并不爱当今的明帝,是吗?”明贵妃唇角的浅笑触动了我的心弦,我听着她口中的莫奇那,和她那随着说出“莫奇那”转而眷恋的眸光,无一不让我感动,可此时的感动只会为明贵妃和莫奇那的恋情增添俗气。
明贵妃眸光凝滞看向前方,失神道:“你想问,为何我不在族灭时和族人一起转生,岂知我数次求死,都被明帝给救了下来。虽是生不欲生,可他却又是我的救命恩人不假,是而我应允他不再贸然求死。如今我已是多活了二十多年的人,又怎么会怕死呢?”
此番话毕,我不再说任何请求明贵妃加以小心的言辞。我一直未曾料到,她是个一心求死之人,生亦何欢,死亦何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