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交加,雷霆闪电,寒风股股透着雕窗缱绻而来,幽暗而冰冷的天乾宫中,熹帝骤然惊醒。
是谁?是谁在梦中苦苦呼唤他?一袭雪白的仙裙,他越是靠近,那身影却越是飘远。娇声呼唤,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这碧水青天的景象本该是人间幻境,然而四周全是一片肃杀的青葱,毫无半点盎然生气。
眼前溪水潺潺,百鸟缠枝,奈何听不到任何自然之声?琳琅入耳的,竟是招人怜顾的婴孩啼哭之声,声声过耳,如针蛊盘绕心头。一针一入骨,骨肉却血出。一滴,两滴,染却了脚下的青葱土地,更染红了眼中的碧水青天。
慢着!这血,这血从何来?那不是他的哭声,那个愈渐飘渺的也不是他的身影!那身影执着而坚决,不似男子的刚阳挺拔,却是比天下女子都要英姿绰约。
顷刻之间他心中有了答案,四季消逝如过眼云烟,那人几乎夜夜入梦,每一次又都是这般隐隐不明。可这次会是什么由头?无论往昔的梦境再如何伤悲,都不如今夜这一梦的梦魇像是扼住了人的咽喉,生生的似是让人窒息。
许久未曾有过这般窒息的感觉了,此生有两次,第一次是因着那人不告而别,这是第二次,竟然是在一个荒唐而莫名的梦中。他难忘梦中那令人发指的血红,生平征战沙场无数,纵然马革裹尸,却未曾有过梦中鲜血遍目的冲击。
这梦境真的只是一个梦魇而已吗?还是说,这个梦境有什么其他的寓意?若是此刻幽涯在他的身边,他身为无极石的护石神兽,对于乾坤之道都有着归天的见解。不,不对,他不该想着幽涯,若是幽涯能在,那么那个人便不会离去,而这个梦魇也将不复存在。
不能安睡便索性起身,李承权闻声而来,熹帝接过他手中递来的外袍披穿在身,挥手让他退去。熹帝安坐在桌案旁,帘外雨潺潺,淅淅沥沥从雕檐上滴落,这不安的夜晚反倒让他能有时间来好好想想近来圣朝的事情。
吐谷浑大败匈奴,听来像是安泰了中原,免去了天下黎民的祸乱,是好事一桩,然而对于圣朝来说却又算不得什么好事。
那一军人马究竟从何而来?他们算是坏了圣朝的好事,这次本能让吐谷浑的大半草原都变成圣朝的疆土,而匈奴那边也能够一并降下。但是这些人的出现,明看是帮着吐谷浑打退了匈奴恶贼,可暗中确是给了匈奴一击,也是阻挠了圣朝的大计。
熹帝在位一年的时间,圣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凡疆土之内大兴善堂和医馆,百姓医症皆自熹帝恩典,免于医税银财,而天下有能医者概归于圣朝所养,惟愿幼有所养且老有所终。
若说功德,他也算是个仁孝的帝王,仁者于黎民苍生,孝者于皇族尊长。只一条,他既为帝王,再无昔日对友之情义。一如于皇甫宜道,一如于他的几个兄弟,帝王面前看来,王位之尊虽是至高无上,却未必是天下第一得意事。
自此次吐谷浑与匈奴的纷扰,那一班看似天兵天将的人马也并非没有半点好处,却是保全了他与皇甫宜道多年的挚交之情。想来当初皇甫宜道决心离开皇甫山庄来投靠他,他心中自是喜不自胜,却也不会考虑不到皇甫宜道是怎样背离了皇甫老庄主的厚望。
皇甫宜道甘愿舍弃逍遥江湖,从此跻身朝堂之争,他在南疆并没有央求熹帝给他任何官职位分,但是战场上只有他英勇的神态,全无分毫犹豫之色。如今皇甫宜道位至左相,朝中的元老重臣也不剩几个,相反地,淳于勉和房蒙等人都官拜一品,他这皇位现今倒是坐实了。然而坐实了亦算不得什么,更可能要负了这百般。
熹帝唇角微勾自嘲,自小的习武精进,沙场上骁勇制敌无往不胜,都只是为了如今这一刻的来临。苍生不知,当日成王带兵幽禁明帝,此举堪称迫宫,而熹帝能得到今日的位子,又何尝不是由着胁迫了先帝的行径?
先帝,父皇。明帝在位之时,日日如坐针毡,生怕这坐了数十年的位子会失于顷刻之间,可最后确实失于顷刻之间。他真真忘却了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凡人罢了吗?每日朝奉的人们,向他恭道着“万岁”的敬念,他真就以为自己能够万寿无疆了吗?
不,世上本就没有人能够万寿无疆的。真正坐上了这个位子,熹帝反而不希望自己能够万寿无疆,因为万寿无疆,未必就能够长乐无极。他要留在这个位子上,是因着心中有对黎民苍生的那一丝执念,若今后他会离开,可能是因由他心中仍有着一分未泯的情。
孰轻孰重,谁能分得清?
“谁?”耳边微风拂过,熹帝未改往日机警,他抄起手下的玉杆便转而掷向风过的由头,狼毫于空中如箭划去,因着来人的闪避,只余下玉杆掉落在青砖上的空寥寂声。
来人一直躲在烛光不可触及的昏暗之中,熹帝看不清他的身形,却对他低沉的阴声再是熟悉不过,因着这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也是一个无人知晓的影子。那黑色身影听闻熹帝发问,冷声回道:“乔乙无心冒犯,还请陛下恕罪。乔乙此来,是禀告陛下要血莲子打探的消息,关于吐谷浑的援军。”
熹帝冷眼望向那躲在幽暗之中的黑影,转而又望了望窗下摇曳不定的烛光。窗外沥雨缠绵,这烛火今夜似有些晃眼,迷迷沉沉,虽然几分晃眼不假,熹帝却仿佛从中看到了些什么,期待着什么。
“宫主,步凡他们回来了!”我正在房中抄录词集,琉璃由房外传来的一声报唤倏地将我惊扰,也惊扰了一直安睡的卿尧。
琉璃推门而入,她先是看了看绣锦雕床中的卿尧,随即疑惑道:“怎的今日卿少主不睡了?说来奇怪,四位少主中就卿少主最喜睡觉,非少主和云少主都已经开始在幽涯他们的教领下学行步了,可是卿少主却是像怎么都睡不够似的,每日除了进食,只醒来这么一小会时辰。”
我挑眉望向琉璃,唇间不禁吐出逗乐言辞:“是呀,卿儿这么喜睡都被你给叫醒了,说来还是你更厉害几分呢!非儿和云儿今日进得如何?卿儿和秋儿一直在我身边,他们两个小子我可照看不来了。”
“他们今日进食香得很,几位少主里看来就卿少主像宫主体弱,叫人费心思。”琉璃的最后一句话故意低了语声,似乎如此一来我便听不到她究竟在言说什么。
不过我不欲与琉璃争闹,我不曾忘记琉璃寻我的目的是何,我云步至雕床边,正见着卿儿和秋儿两人相视而笑,我由不得伸手轻抚她们柔嫩的容颊,随即向琉璃低声道:“步凡他们回来了,你只顾着与我说上这些,倒不如快些去将步凡和安玖请到厅堂去。”
琉璃一边应和着,一边疾步而去。我回眸望着雕床中卿儿和秋儿的模样,却恍然从秋儿的眉眼中见到几分熟悉的神采。
秋儿是最会玩闹的,她才不过几个月大,算来也是四个孩子中年龄最小的,但是我每每抚筝时,唯有秋儿会随着筝音“咿呀”哼唱。我听不懂秋儿到底在唱些什么,不过她的音律不曾错过些许,连着琉璃和幽涯都要自愧不如。
如同琉璃所言,卿儿是最喜睡的,她睁眸时刻仿佛晨曦清光,她不比秋儿机灵闹腾,但是颇会静眼冷观,若非天性安宁,便是生来沉思。如此说来,如今她贪睡的时刻,应当就是为今后筹备的心思。
谈及非儿和云儿,这两兄弟倒是奇怪异常,一般的孩子要到十月之后方可学会行步,可是非儿和云儿过百日不过两月之久,已经能够独自站立并拖沓行步。我猜想过不多时,我那把珍爱之极的凤唳剑便要成为他们的手中物了。
思及至此,我轻拍了拍襁褓之中的卿儿和秋儿,又唤来安琦将她们带到她们的卧房去照料,方才转身往厅堂走去。
“属下见过宫主,恭贺宫主平安产下四位少主!”方至厅堂,步凡与安玖陡然屈身向我跪拜,他们此举突然却是将我吓了一跳,我疾步后退不小心撞上了身后的檀木雕门。
幽涯早已在堂中坐稳,如今看着我狼狈的模样,不禁朝步凡两人笑道:“你们快快起来吧,没看见你们这跪拜的样子更加唐突了忆雪?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将忆雪的身子调养好,若她再有什么,你们便是死上十次也不为过!”
我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一身白衣在喜悦的心思下显得格外明朗,继而摇头道:“幽涯言辞未免夸张,但是话糙理不糙,我早已将你们拘泥的礼节免去,怎的今日还是不长记性?以后对四位少主也不必拘礼至此,若真有什么,颔首微礼便罢了。”
步凡和安玖这才掠袍起身,看到我落座正位,便往一旁的侧席坐去,安玖先是抿唇道:“宫主,属下幸不辱命,不过心有忧虑。此次我们去助阿伦可汗击败匈奴,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我们也未曾让阿伦可汗知晓我们的身份,只是除了阿伦可汗和思达慕可汗,似乎还有人在调查我们的身份。”
安玖言罢,我默然与幽涯对望了一眼,转而看了看一旁安坐的幽轶等人,幽时似是心中有感,我低声道:“幽时,心中有事,不妨说来听听。”
此时,琉璃手持茶盘往厅堂步来,她轻手将一盏盏茶安放在我们手边。我端起紫玉茶盏轻拨了拨水面浮叶,眼神不着幽时等人,只待幽时将所念之事悉数托出。
未几,幽时望了望手边剔透的茶盏,沉声道:“属下愚钝,只是略有猜测。如宫主所愿,我们现今避世山中,然而我们欲不与世争,只不知圣朝能否遂了宫主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