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雁山中草木郁葱,画眉百灵枝间飞舞嬉闹,潺潺溪流自山石间缠绵而过,水中清澈见底,又有鱼儿自来游去。日头是极好的,枝桠间窸窣透过,落在山溪中光影斑斑。耳间清宁得很,只时不时有几声鸟鸣飘过,却更显了古人“鸟鸣山更幽”的词韵。
虽然日光极盛,却仍消不散逐雁山中腾绕缭乱的云雾。缭绕的白雾与金色的日光相映衬,绣制出一副清幽安宁的青山隽景,亦勾勒出一个若有若无的身影。
我悠悠地漫步在山野间,窸窣的光影只照亮了眼前的一片天地。身子忽地没了怀胎十月的沉重,此时正是足月的光景,却看不见突出的小腹,也感觉不到移步的艰辛,怎会这样轻盈?
脚下略有些飘渺,每一个步子都仿佛似有似无,绣鞋也如同不是踏在沙泥青石上,更像是迈在松软的绵榻之上。只是前方模糊的身形隐约只见一袭白衣,却怔怔看不出那人是谁,不是一贯解我危难的幽涯,不是身影娇小可人的琉璃,不是安离宫中的任何一个人。
那挺拔坚毅的身形直直印在心底,不是风流倜傥的潇洒,而是冷漠俊逸的坚决。这个身影再熟悉不过,时时刺激着我心底最深处的念想与感触,这个人是谁,不用问我便已心中有解。
未免脚下生风,我几乎难以自持地小跑着向那个白色的影子疾步而去,那不就是我朝思暮想的人儿?那是我心中念了千百遍的名字,唇间却呆愣着不知作何言说,直至此时竟一声也唤不出来,唤不出心底深沉的思念。
步子越来越紧,似乎是有什么不对!我心生疑惑,奈何越靠近那个影子,却像是离那个影子愈来愈远?我们像是两条相交的岔路,早已过了交集的一点,此时只是渐行渐远。我迫不及待地向他靠近,可是却怎么也看不到终点。明明他就在那里,然而愈渐靠近却让我越来越看不清他!
我百感交集,心中沉沉地着急起来,就像是儿时看到自己的心爱之物落入他人之手,虽然心中难过却不知道如何作应,只得拧着眉头追向那消失在视线中的影子。可能脚下有一个不起眼的小石子将我绊倒,我除了咬唇抬眸望向空无的前方,眸中更是空洞,再无其他。
为什么,为什么触不到那个人?为什么我越想靠近,却越是遥远,为什么他要远离我?莫非这是上苍对我的惩罚?他是惩罚我当初不顾一切地离开那人,还是惩罚我不愿顺了幽轶他们的心思光复合欢?
“哇哇哇……”
白色的影子越渐虚无,我耳中却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这哭声令人躁闷不堪,似乎是将我全部包围了起来,我漫无目的地在山路间走动着,想要摆脱这难以忍受的哭声。满眼青葱高耸的树木此刻却如同一道青色的屏障,我看不到这屏障之外蔚蓝的天空,呼吸里也全是忧闷的气缕。
溪水潺潺,此刻全不在我耳中,独独剩下的便是那不住的啼哭声。谁家的孩子这样可怜?是否没有娘亲的关护,是否没有爹爹的爱顾?他是在哪里嘤嘤哭泣?那哭声这样孤寂,听在我耳中犹如锋利的尖刀,一下一下在我的心头划割着,混合着我心血滴落的声响。
痛,痛到了极致;闷,闷到呼吸不得。我骤然望向自己的小腹!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儿去了哪里?我的孩儿本已足月,即便如今不是生产之时,可又是谁从我的腹中夺走了我的孩儿?是幽涯吗?
幽涯他们是一直不愿我生下这个孩儿的,是否他们趁我在安睡时自作主张?他有的是能耐,足可让我在不知不觉中损了腹中的孩儿!可是,可是本不该如此的,幽涯他知晓我对这个孩子有多么重视,这是我来到圣朝一遭的最后证据,他怎能忍心?
如此说来,是我的孩儿在不住啼哭吗?我的孩子?我还未足月的孩子,他还来不及到世间走上一遭,来不及看一看逐雁山的青山秀水,来不及让我这个娘亲好好爱眷一番!
我究竟是怎么了?云雾千般自前而过,我的眼前不再是郁郁葱葱的景象,花草虫木不再青绿,竟然全变作了一片血红!这血色红得太过无暇,我难以怀疑它的真实,一如盛放在悬崖峭壁的曼珠沙华,红得那么耀眼,艳得那样致命!
我的爱恋呢?我的孩子呢?白衣隐去,啼声殆尽,为何只剩我在这一片血红之中?这是否我的坟冢?是否上天独独赐予我一人的坟冢?说到底,也算作是一种恩典吗?
胸口抑闷难以呼吸,我的心里传来阵阵的刺痛,我几乎能够真切地感觉到有什么从心间滴落,一滴一滴砸落在我的腑脏之上。疼痛一刻不曾将我怠慢,甚至从心间点点传到了我的小腹,仿佛东流秋水绵延不尽!
我想要用尽力气地叫喊,因为这痛着实让我不堪承受!可是张开双唇,声嘶力竭!我如何难以喊出心底的疼痛?我的声音去了哪里,我的心脉去了哪里?幽涯在何处,琉璃在何处,安离宫在何处?这里明明是逐雁山,奈何我看不见安离宫的影子?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能够带我离开这里?有没有人能够带我逃离这片血红的坟冢?有没有人能够缓解我心头难言的刺痛?
随着心中的焦急,周遭的一片血红终于露出了一个手掌大小的光孔。我像是一条在黑暗的深渊呆久了的潜蛟,光明是我一向的期待,可光明如今来了,我怎么没有力气去勇敢地望向那片光明了呢?
不,不是不敢,而是那光明带给我的不是希望,却是难以忍受的刺痛!那是致命的光,没有刺穿我的身体,却快要刺瞎了我的双眼,快要刺透了我的血肉!
耳边又传来低沉的哭吟,那不是方才清脆的啼哭声,不是婴儿稚嫩的声响,因着那哭吟诉尽了担忧,又有旁人沉声低喃道:“别哭啼个没完,忆雪有惊无险,方才的大出血现在也算是止住了,只看她究竟何时能够醒来。”
这个声音我真真识得,这是幽涯的声音,他说我有惊无险,我是度过了怎样的惊险?我想要张开眼睛看看他,想要亲口问个究竟。
“谁?”
“是宫主!宫主说话了,宫主说话了!”琉璃惊喜的娇声又在我耳边响起,她为何如此欣喜?我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先不论其他,我眼前的血红着实消褪了。我身上全是黏着的汗液,脑海中还隐隐回荡着方才令人惊恐万分的鲜红。身子确是比以往的十月轻了许多,然而这不是一种卸了负担的轻松,而是一种失去所有的担忧!
这绝对是极尽的挣扎,我感觉到咽喉的干涩,甚至有些淡淡的血腥味从喉中溢出。可即便是这样,我亦是觉得需要将心中的疑问刻不容缓地问出,我微张着龟裂苍白的双唇,哑声问道:“谁能告诉我,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问一出,手腕立即被一个人握在手中,我感觉到腕间搭着三指在切脉,那诊脉之人片刻之后如释重负地舒口气道:“忆雪已然无恙了,吩咐下去罢,宫主诞下两双龙凤呈祥。安琦别忘了去告诉老宫主一声,他一直守在门外,听到这消息许也能安心了。”
从这一句我约是能够猜出个一二,龙凤呈祥,两双,四胎?纵是身体干燥至此,我仍是感觉到眼角有几行温热流出,心头酸涩不忍,身子疲惫不堪。
原来不是所有人的生产都是狼狈的哭号,便像我此刻生产,我的生产竟是一个令人发指的梦魇。这是一个漫长的梦魇,恐怖又漫长,以至于我差点以为自己再也醒不过来。
那一刻我似乎感受到了上苍的召唤,这不是“凤舞九天”的时空轮回。“凤舞九天”是我的重生,而这个梦魇中,我没有梦到我的奕成,我甚至没有看清那一袭熟悉的白色身影,更甚的是我梦到了我腹中孩子的恐惧。
经过多久的缓和我才得以张开双眸,我不清楚这个时间的跨度,我惟一感受到的是床榻旁守着的琉璃在耐心地喂我饮药。说来也是惊奇,这药喝在口中竟不觉得苦了,心里都是踏实和安心。
琉璃垂眸望着安睡在床榻上的我,我甚至能够数清她眸前羽睫有多少根,她悉心地样子真真惹人疼惜,却教我想起了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的琥珀。此生若无她们姐妹,世间人犹不知离忆雪将在何处,我今生亏欠的人颇多,她们姐妹算是其中之一。
“宫主醒了,若是觉得这药苦,琉璃去给你取几颗蜜饯如何?”琉璃轻手将药碗放置一旁,她将要起身便被我扯住了衣裙的一角,是而她愣在原地回眸望我,轻声问道:“宫主,可是想要什么?二使都守在门外,他们片刻不敢离开,幽涯在小厨中煎药,可要琉璃去唤他过来?”
我幽幽阖眸,抿了抿干涩的双唇,清了清嗓子沉声问道:“不用去唤他。我的孩子,现今在何处?”
琉璃闻言露出了一个安然的浅笑,她轻步至桌案边为我斟了杯热茶,随即低声道:“宫主不必担忧,四位少主都很安康。虽说宫主怀胎时有亏,可四位少主却凝集了宫主身上的好,生下来的时候都康健得很,只不过苦了宫主一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