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怀胎,到了我这里便显得尤为囫囵。按理说害喜是依照个人体质而论,可是我腹中的孩儿真真不让人省心。自从幽涯告知我怀有身孕,我便未曾断了害喜的症状,素日里总是食难下咽,若不然便是不容易吃了一点,随后就全部吐了出来。
“忆雪今日的情况如何?”幽涯为我煎了新药,方进入我的房间,便赶忙将手中的青玉药碗递给琉璃,他唇间疾声向琉璃询问着我的情况,双眸却是一直定在我略显苍白的面容上不曾移开。
琉璃皱着眉将药碗接过,她一边轻声唤我喝药,一边向幽涯摇头道:“还是老样子,宫主的肚子是日渐大了起来,但是害喜的症状丝毫不曾减轻。今日在你煎药的时候,宫主还是一直躺在床上,没力气坐起身子,也吃不下任何东西。”
幽涯闻言落座到我床榻旁为我搭脉,他的狭眸幽阖,抿唇道:“按理说忆雪已经过了害喜的时候,胎相应当稳定了,可是她现在还是吃不下任何东西,只怕她足月之时都没有力气生下这个孩子。我早就对忆雪说过,这孩子来的太不是时候!”
琉璃与幽涯的言辞我无法充耳不闻,虽几日未曾进食,但是我的思绪依然清醒,只是身上疲软得很。我几乎是用尽了力气才微微张开了眸子,从一条细微的光亮中,我依约看到了幽涯和琉璃担忧的神色,于是哑声问道:“做什么一副沮丧的样子?”
“宫主,这是幽涯新煎的药,你先趁热喝了,回头好歹吃点东西,否则你会支持不住的。幽涯担心,你足月时会没有力气生下腹中的孩子。”琉璃和幽涯合力将我扶起,幽涯在我身后支撑着我的身躯,而琉璃便悉心地将药喂至我唇边。
无奈,我只觉得每张一次嘴都是极为耗费力气的,不愿让琉璃他们过分担忧,我只得勉强着将药喝下。说来好笑,人家是久病成医,而我这些日子喝了这许多药,却是尝不出分毫药的苦味了。
思及至此,我极为勉强地笑了出来,落在幽涯眼里只怕比哭还要难看,他沉声问道:“怎么笑起来了?亏你还有这样的力气!当时劝你舍掉这个孩子,如今孩子已然成形,你即便是后悔也要晚了!”
后悔?我何尝会后悔?与寻常妇人不同,我身患心疾孕有孩儿,心力本连我一人都不足以支撑,更何况是如今又添了一个新的生命。
“放心,若是我不将这个孩子生下,怎样抵过我怀他之苦?我并非是不愿吃些东西,只是吃了也要吐出来,倒是费了我更多的力气,你们只管多用些药来为我调理便是了,我不会有事的。”我费力地探手轻抚自己的腹部,这孩子在我体内,也算是受尽了苦。
眼看门前多了几个人影,琉璃轻叹道:“想来是幽轶他们,他们已经来了几次,全被我婉拒在门外了。还有老宫主,他担忧你的身子,知道你怀有身孕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嘱托我们一定要照料好你,我和幽涯都不敢让老宫主进门看你。”
我闻罢勾唇,更像是一轮残月似的惨笑,随即佯装轻松道:“瞧你们,莫非是我丑得不成人形了?”
“你又说胡话!你的美无人能及,纵然到了今时,你依然是一般不输天下女子的病美人,只是病美人美则美,却是身子不康健的。”幽涯背对着我收拾喝完的药碗,我瞧不见他此刻的神态,但确定那颜色绝不光亮。
琉璃闻罢抿唇轻叹,她不觉撇着唇望向我道:“宫主的脸色是惨白,原本是透着晶莹的皙白,现今却是如同黎明前东方天际的鱼肚白,透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凄美。”
“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我又不是孟姜女,何来凄美之说?咳咳咳!”说到这里,我侧着身子轻咳了几声,琉璃的比喻自是妙的,只是并非我所愿意听到,因着她的言辞无不诉说着她的担心。
现今已经七个月了,幽居安离宫也已经有七个月之久。我心中顿然升起了一股凄凉,挥手让琉璃他们都出去,自己则在床榻上阖眸沉思。
这是怎么了?我竟然会有一种时日无多的感觉?莫非是我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会安然生下这个孩儿?我连自己的思绪也已经想不透了,但我知道,若是这个孩儿不得安然,那么只怕我也会被这个孩子一并带走。果然,产子是道活坎,迈过了便活,过不去便是死。
到了此刻,我似乎全顾不上自己曾经许下的誓言,我忍不住思念起明曦城中人儿,他登基为帝亦有七个月之久,转眼便是一个春秋。年关又过,往昔是没有机会庆生,可今时却是没有心思去庆生,满心全是将要临生的孩儿,满心都是诉不尽的牵挂。
美轮美奂如春,今年的春却较过去寒冷异常,即便是杨柳拂面的五月天,也看不出任何暑夏的苗头。我念着那个人是否穿得暖,纵使他是天下的九五之尊,纵然偌大的圣宫,所有的人都为他一人侍奉,我还是忍不住担忧。
熹帝,熹帝,我该唤他陛下,可我最是牵挂柒郎。他即便是天下人的君王,却只是我一个人的柒郎,是我唯一的夫君,也是我还未降生的孩儿的父亲。
我忽地意识到自己必须多思念他一些,若是我,若是我,若是我真的熬不过?不,我不能有这样的念头,若是我怕了,我腹内的孩儿只怕更加没有降生的勇气。我不能让孩儿知道自己的娘亲原来是懦弱的,是的,尽管我心思如此之深,我终究是懦弱的,我也会怕死。
就在此时,我开始怕死。若是我死了,我怎样证明我是为何而来圣朝?轮回千年,就为了如此辞世?若是我死了,我腹中的孩儿又该去轮回何处?他的娘亲这样不中用,我如何面对他?正是如此,我只得振作自己。
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我此刻真真希望冷思寒能够在我的身边,可如果他在我身边,他定然是在得知有了这个孩子的时候,便劝我舍掉孩子,纵使我知晓他心中也是万般不舍,可他为了我,宁愿舍弃孩儿。我心明,他不是不爱这个孩子,只是如果心中一定要选择一个,他必会选我。
我不禁抚着自己隆起的小腹,勾起唇角笑道:“娘亲好希望你能快些出来,大家都在等着你这个小调皮。”语中的溺爱我自己也听了出来,可那又如何?这是我自己的孩儿,我是一个娘亲,我坚毅给谁看呢?
一时担忧,一时欣喜,当真是矛盾不已。我顿时觉得自己一定要将这个孩子生下,假如有机会,只是假如,冷思寒能有机会见见他,一定会喜不自胜!我相信,我坚信!只是太可惜,世上从没有假如一说,从来没有。
熹帝如往常在撷樱斋中漫步,他望着满树未曾凋零的樱花不觉有些惊异,今日的春暖得晚,因而樱花也没有按照规律盛开,早樱开得晚了,以至于今年可以观赏的日子长些。
微风拂过,树上柔弱的花瓣片片飘落,熹帝向来是不喜儿女情怀的,今日却忍不住探手接住了飘飞的花瓣。那花瓣落在他的手心,他似乎嗅到了别样的芬芳,幽幽得难以言喻,却是深深打动了最深处的心底。
熹帝缓缓将花瓣安放在树下,心中不觉思虑万千,曾几何时,有一个女子大胆从树上仰坐下来,就那样稳稳地落到了他的怀中,姿容万千,更胜今时飘落的花瓣。也是那时,他们相约定会互信不疑,他只是想不通,万万想不通,那样诉说不离不弃的人,为何转瞬即变?
那么,他们的过往究竟是什么?一梦浮生?熹帝唇角不禁苦笑,那个女子喜爱百花,爱极了白樱,她素日里一身雪白,只因着与他一样独爱雪色。他们同立之时,犹如翩然仙侣,飘飘然若遗世独立,只待羽化而升仙。
他不由得怀疑一切,是否真的有这么美好?美好得让人心醉,美好得让人心碎。他至今时常会忆起离别前那个互诉衷肠的夜晚,“不负如来不负卿”,她能够用如来相比拟,应当是重视他的吧?只是舍不得,为何还要别离?
不顾大臣的反对,这七个月里,熹帝除了处理朝务之外,还将三个妃子全部以不同的由头送出了宫外。无论外人怎样看他,他只是要做到曾经承诺过的,彼此惟一。无论她至今是否还记着两个人当初的言辞,熹帝必定深深记住那句“不负如来不负卿”,那是夜半无人私语时,他们的情长生,词中有誓惟两心知矣。
不知道,他不知道如今那个女子过得好不好,只不过他心中低念着,要不多久,他会寻到她,纵然舍下这所有,又有何妨?天下之人论断不足以言,他只要自己在那人心中便足矣,比起天下,他能够分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