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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闻罢挥开幽涯的手道:“忆雪不能放着琉璃不顾,至少现在我们并不能保证其他走进医馆并未患症的百姓不会被传染,我唯有这样做才能安心!”
由于担心其他百姓被传染,未患热毒之症的百姓们若要看疾,我和幽涯都会将他们请去别处的医馆,若不然就是在医馆之外搭棚为他们医治。眼瞧着便要入秋,日头却偏偏骄火着不愿安凉,是而我与幽涯常是在毒日头下为百姓问医,我头顶的面纱更是如同一层火帘般闷热火躁,直叫人胸闷郁结。
期间,幽涯担忧我的心疾便不时要我回王府去小憩一下,可是百姓性命重过于天,我怎能因一己而舍却黎民?我一路翻阅古籍,和幽涯尝试了百十种药材,大多药物皆是一开始有效,而几天后便不禁失了作用。
身患热毒的百姓除却胸闷气短浑身发热,更甚者体虚无力瘫累在榻,之所以要将疫源之地的百姓和医馆中的百姓封禁,是因为传染全在言说之间,若是一个不小心,很可能便会成为下一个身患热度的人。
索性圣宫之中防疫得当,故而并未有人被传染得症,而因着我自己每日只在寒王府中小呆片刻,大部分时间全在医馆和疫源之地为百姓看治,所以确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冷思寒等人的身影,最多不过是将研制出防疫的新药交付琉璃转给他们以防不测。
我一边思索着,手中摆弄着黄葛、沙角、仁贝等用来治疗防疫的药材,通常这些药材的搭配全是煎熬服用,然而效用并不很大。
此时有一个患症的女童跑到我身旁拉了拉我的衣角,我回眸轻声问道:“璟儿,有什么事情?”这个女童年不足十,名为崔璟儿,自小不得父母养育,一直是在善堂中收养着的,却不想出门玩耍时感染了热毒之症,是而只能和其他的百姓一同呆在医馆中。
璟儿算是个活泼热闹的小姑娘,虽然染症却还算轻微,常常在医馆中奔来跑去和其他的患症百姓说笑,便连有些病症严重的也能被她逗笑一二。
待我言罢,璟儿眨了眨那双神韵十足的水眸,脆声道:“离姐姐,我平日里吃那些蒸煮的菜式不免有些腻了,能不能给璟儿换换菜式,哪怕是炖煎也好啊!”
琉璃曾经为我和幽涯送过几次饭食,我与幽涯因着要先行研制药材,是而会将那些热菜给璟儿他们吃,谁知璟儿竟吃腻了琉璃擅长的蒸食,真不知道琉璃知道了会作何感想呢!没准儿是努着嘴叫道:“若是嫌弃,琉璃不去便是了!”
我自是这样欣喜地想着,却顿然灵光一现,唇间不断重复道:“换个菜式,换个菜式,把煮的换成炖的,把煎的换成煮的?”
幽涯见我呆愣在药材旁念念有词,于是漫步过来,瞧着我的神色问道:“忆雪在说些什么?怎的显着有些魔怔了,莫不是太过劳累了吧?”言罢,幽涯将一只手搭在我的额上,想瞧瞧我是否得了什么热症。
我却将幽涯的手一把抓住,颜色惊喜道:“幽涯,以往我们都是将黄葛这几味药材给他们煎服,却不想实则散却了很大的药用。黄葛既为风干的药材,而沙角和仁贝却是新鲜的植木,倘若我们先将沙角和仁贝熬煮出汁,再以黄葛加入其中一并熬煮,最终出药必是比原先的药效增强几倍的!”
“沙角是控毒逸散的良药,仁贝能够降温消热疏通血脉,而黄葛既为干物则是用于凝聚药效,如你所言确实能将这几种药材的效用发挥极致,我们一早便该想到的!你是如何想出这个法子的?”幽涯阖眸沉思片刻,顿觉这种换法用药的念头的确可行。
我躬身拉着璟儿的手望向幽涯,喜不自胜道:“多亏了璟儿,这小丫头鬼精灵想要换换日常的菜式,是而才叫我想起了把用药的方子一并改去试试!”
幽涯闻言看着璟儿机灵的眸子,摇头笑道:“如此说来,全是璟儿的功劳了?璟儿若是想吃好吃的,待你病好了,我带你去四月楼大吃一顿当做犒劳可好?”言说间,幽涯不由得抬手夸了下璟儿翘挺的鼻梁,神色中全是欣喜。
璟儿听罢顿时笑开了花,拉着幽涯的手掌问道:“幽涯哥哥说的可是真的?璟儿要吃红烧肉、糖醋鲫鱼和佛跳墙!”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一手扶着璟儿兴奋跃动的小身子,一手探出去摸摸璟儿的肚子说道:“看来并不是多大的一个肚子,竟能容下这么多?想去吃好吃的自是可以,但你一定要乖乖吃药,这样病症才会痊愈。”
待我言尽,璟儿手舞足蹈地便往一边跑了去,开心地叫喊道:“太棒了,璟儿好好吃药,病好了就有好吃的了!”
“璟儿高兴,我们却不能高兴得太早,这一顿好饭她能否吃得,还要看我们新试的药方是否奏效了。”幽涯由着璟儿在医馆中玩耍,自己则站到了我身旁与我一起摆弄起桌上的药材,他从在各种药材中一一挑选,总要先拣了最好的试药。
我闻言取来了一尊玛瑙研钵,玛瑙研钵较其他材质的研钵耐磨,又因为玛瑙温润,在药用上当真是能温服药性。我选了上好的沙角和仁贝按照药量一并放入了研钵中,细细地研磨了起来。
看着幽涯取来一个陶碗等待我研钵中的药汁,我低声问道:“幽涯可还因着前几日的事情怪责我?”
幽涯似是被我的问语惊了一下,转而笑道:“我如何能怪责于你?你是安离宫的宫主,做事情必有你自己的思忖。你担忧琉璃染症,一时着急也是有的,我只不免担忧你的心疾而怪责自己。我身为护宫神使行医甚久,现在竟不能早早研制出治疫的良药,想来真是惭愧难当啊!”
“这话如何说得?若非是你,如何成全忆雪成为现今的安离宫宫主?我与冷思寒亦不会有今日。忆雪的心疾并不足为重,上天安排自有定数,不是你我强求得来的。”我将研钵中的药汁倾入幽涯捧着的陶碗中,心下却酸软了起来。
想当时将来圣朝的时候,幽涯一路由现世将我引来,我只以为是遇到了玄人不可参量。待到与幽涯的真身相见,才知晓虽一身仙风道骨,却也仍是与凡人无两样,面上不在乎凡事,心中却思量不改,于我着实是极大的恩德。
我心中不敢对幽涯诉说极过哀败的言辞,现下患了心疾,我自当竭尽心力也要襄助冷思寒,不至成事决不罢休。惟至成事之后,倘有一朝天不留我,我于圣朝得遇冷思寒这般的良人,又有幽涯、无心这般的知己,此生亦无何憾了。
幽涯仍在医馆试药,熬药是个漫久的过程,幽涯担心医馆气闷难耐便让我先回王府。途经四月楼,我望着门庭如市的四月楼心中五味杂陈,许久不如舞樱轩,不知昔日茶香如今是否还在?
思及至此,我云步进入四月楼,柜中忙碌着的幽时一眼便认出了我,我抬指点唇示意他休要为意,随后不动声色地往舞樱轩走去,幽时则命安琰跟随我后。
舞樱轩到底四月楼中最为安静的地方,及至此处已不见任何人影,安琰这才走上前来为我将茶室的门打开。门扉轻启,我暗暗松了口气,还好,房中一切照旧,只是这房中品茶的人已经走了一遭又一遭。
安琰将我引入舞樱轩,待我落座方才启声道:“宫主,今日寒王与左相在楼中巧遇,将将才离开。”
冷思寒终于等到了时机,他收到左相过来饮茶的音讯定然是幽时他们告知的,我轻阖了阖眸道:“你们一向办事得力,真是多亏你们了。如今四月楼的营生全仰仗你们,你们也真真辛苦,尤其是你和安玖,不仅要帮衬着幽时打理四月楼,还要为我去办其他的事情。”
安琰闻言叩身跪地,垂眸低声道:“属下为宫主效力本就万死不辞,万万受不起宫主的赞赏!”
我见状轻笑着将安琰扶起,轻叹道:“我最不喜你们规矩诸多,你们跟随我的时间也不算短,怎的还不知道我的脾性?我继位安离宫宫主,能与你们一起助寒王成事本就是大家相识的缘分,别没来由地添上这些规矩,莫说我不喜欢,也是平白让我们主仆间生分了。”
听闻我的言辞,安琰这才安下心站起,他抿唇道:“宫主之命属下不敢不从,只是宫主现今和幽涯一并在医馆中为百姓医治,且要当心玉体才是。我等虽在四月楼忙碌,却要劳宫主时刻记挂着,还托琉璃给我们带了防疫之药,属下如何能不感激宫主的顾念之恩?”
安琰的言辞倒是提醒了我,我凝眸问道:“方才进来时不见琉璃,她去了什么地方?可是回王府去了?”
“琉璃怎么会愿意回王府?她现正在后面烹茶,这些日子全在四月楼中帮活,除了偶尔去医馆看看您和幽涯,再去王府送些防疫之药。便是吃住,琉璃都是在四月楼的。”安琰的回答让我心生疑惑,我并没有嘱托琉璃一定要在四月楼帮活,为何她执意要在此处?
安琰一直是掌管宫中刑罚的,忠诚严厉虽然不假,可若说看人的功力当是没有安玖仔细,而心思则是幽时更为周全。我轻抚袖口的芷云纹络,低声道:“你先去忙罢,帮我把安玖寻来。”
不多时安玖到来,他和安琰是一样的规矩,而我便直接开门见山道:“琉璃这些日子可有什么异常?”
我的问语似是令安玖惊讶了一下,他随即恢复神色,垂眸道:“琉璃做事勤快,在生意忙碌时更是多多帮衬着幽时,很多时候幽时分身乏术,琉璃便会主动去招呼营生。总像是要把自己一直处在忙碌之中,似是想避去空闲的心思。”
安玖语罢,我顿然惊觉琉璃的思绪,记得前几日我用自己的血为她防疫。我在王府中少有见她,而她宁愿在四月楼中帮衬营生,不一定是四月楼真的需要她,是她有心要避开我也未可知啊!
念及此处我振衣起身,抬手将头顶的面纱理好,低声道:“我先回王府了,知会琉璃一声,叫她回府去寻我。”
挥袖步出四月楼,我心中却再难平静。看来幽涯的担心着实是有道理的,我以鲜血为琉璃防疫,而琉璃不明其中缘由,反倒是心生猜忌。我唇间不禁苦笑,往我自负精明,本想救她,却真真是弄巧成拙了!
及步至王府,冷思寒等人正在房中议事,我转而往自己居住的院落步去。入秋时分,石路漫步,满地黄花堆积,秋凉未见,秋意却浓。我小心翼翼地踩在细碎的落花上,想到黛玉无事葬花不由得伤从中来,她不将落花倾入水中,只因她心忧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而我此时却不能思至流水落花之情,宁愿它化作春泥更护花罢了。有花香陨,是否真的能化作春泥待为来年相知?我思绪间一一掠过翎羽,静儿,琥珀,她们如今会在何处?是化为辰星,还是往生投入了轮回?
夜幕将至,我独身立在白玉兰旁,玉兰片片飘落,如同白雪自天而落。一阵脚步声唤回了我的思绪,我阖眸沉声道:“我不能左右你生了自己的心思,可是准备再不与我相见?”
“琉璃不敢!宫主恕罪,琉璃只是,只是心中不解。”琉璃听罢我的言说慌忙地叩身跪地,她垂眸颔首,声音略显惶恐。
我缓缓摇了摇头,轻步走向琉璃,抬手将她扶起,低叹道:“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们姐妹二人时,你们对我说过什么?我曾对你们说过,任何留在我身边的人,我只要她忠心。若无忠心则生疑,倘使生出二心,便不如早早离开。”
“琉璃不敢忘记,琉璃曾同琥珀向宫主保证此生绝无二心,一心一意侍奉宫主。如今琉璃的确是心有疑惑,可断不敢对宫主生出二心啊!”琉璃双眸顿生水幕,涟涟水眸,可怜可爱。
我握住琉璃的微微颤抖的双手,凝眉道:“自你和琥珀跟随我,我便对自己承诺会护你二人周全,如今琥珀去向不知,我心中有愧,便更要尽力周护你。我知道你疑惑什么,如今我便告诉你,有些事情你若多思,对你并无好处。有时思量伶俐倒不如置若罔闻,不见得是我不愿告诉你,只是告诉你并非是让你知晓实情,反而只会害了你。既是如此,你可还想知道你心中的疑虑吗?”
琉璃的眼眸中盈光闪闪,她细微的声音些许抽搐,颤声道:“宫主,琉璃不知道宫主是这般的心思,断断不会再多生疑心了!宫主,琉璃一时错念,请宫主恕罪!”
直至此时,我阖眸落座在院中的石凳上,晚风吹拂,我隐约见着琉璃的身影微微打颤,于是双手抚上琉璃的肩头柔声道:“你若心中安然,我必待你如初。天晚夜凉,早些回去休息吧,我用离魂笛把幽时唤来接你回四月楼。”
“不。”正待我取出离魂笛时,琉璃止住了我的动作,双眸定定地望着我抿唇道:“琉璃不会就错,我是服侍宫主的,宫主在哪里,琉璃必不会在异处。”
随后,我望着琉璃步去庭院的厢房中,静静将双眸转向了夜空中高挂的玉轮,低声呢喃道:“玉兰花犹在,谁与寄相思。”
“更深人竟逢,人较花月同。”
冷思寒的声音自门庭边响起,我唇角不觉浅笑,回眸时与冷思寒两心相对。年年岁岁花相似,还好,眼前的人依然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