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去墓园好么?夏如画总有墓碑的吧。”我问。
淳于墨将筷子递给我,“吃完饭我便带你去。”
我没有接那双筷子,“我没食欲,请你谅解,现在就带我去好么?”
淳于墨摇摇头,“澈打来电话吩咐我好好照顾你,若看到你吃不下睡不好精神不佳病歪歪的样子,他会找我算账的,我很听我儿子的话,贝沙也请你谅解。”
我吞着眼泪接过筷子。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艰难的饭,我的眼泪不停的掉进碗里,和着眼泪的米饭,吃不出任何滋味。
见我似乎真的吃不动,淳于墨欠身,微叹一声,“带你去看你妈妈。”
手中的筷子掉到桌上,我来不及拾起来跟着他走出去。
古堡的后方,有个花园,路灯影影绰绰,散发静谧安然的光芒,踏着茵茵草地走向深处,绿色的花架下是一个纯白色的墓碑,上面篆刻道:挚爱,夏如画。
落款是十五年前的冬至。
夏如画的照片有些模糊,她浅笑嫣然在一片胜放的梨花树下,纯白的梨花花瓣点缀在她的头上肩上,袖口上,夏如画如同梨花仙子般气质翩然。
淳于墨静静伫立,面色凝重,沉默良久后幽幽道:“当年你妈妈得知自己患了脑癌,所以才将你带回苏家。她自知没有多少天可以活了,又怕知道真相的你们受不了,于是她瞒着所有人。她宁可让你们误会,以为她是抛弃你们离去,至少让你们心里抱着希望留着念想。她想等你和你妹妹长大了,就算知道她已经不在了,经过时间的洗礼,也不会那么伤心了。她曾对我说她想象不出失去妈妈的两个小女孩会哭成什么样子。她只能选择默默离开。于是你妈妈给从小同她一起长大的我打电话,要我来接她,故意要你父亲误会,和你父亲大吵一架之后离开。只要你父亲误会她怨恨她,才不会去找她。你妈妈用心良苦,我看了也心疼。”
我抚摸墓碑上的照片,心底疼得缩成一团,我一直深深恨着的夏如画,原来早已去了天堂,怪不得她一走之后杳无音讯,怪不得她从来没有回家看过我们一眼,怪不得苏轩不许我打听他的任何消息,怪不得……
我跪在墓地上哭的不成样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妈妈,我错怪了你,我恨错了你,这些年来我一直那么那么恨你,恨你的无情,恨你的绝心,恨你不回去看我们一眼,原来你不是不想念我们,是你回不去了。
我将嘴巴紧紧捂住,依然抑制不住眼泪大颗大颗流下来。
身旁的淳于墨眼角湿润,他劝了我好久我一直不起来。
我说:“让我和妈妈在一起呆会吧,我们分开那么久那么久了。”
淳于墨没再来劝我。只是将一件大衣披在我身上。
夏如画的音容笑貌一直回荡在我眼前。自从我有记忆起,我便跟着夏如画住在一个风景如画的小镇上,镇子上人口不多,不少的留守儿童。夏如画便义务去镇子的学校教孩子们画画。
夏如画很爱干净,可她从来不嫌弃小孩子们脏,经常握着小孩子的手认认真真的教他们握笔的姿势。
闲暇之余,夏如画便在院中作画,大大小小的毛笔,色彩斑斓的水彩染料;雪白的宣纸,还有香气袅袅的庐山云雾茶。
夏如画作画的神情很认真,几乎不被外界打扰,她偶尔会将画好的墨画晾在院中。
我的童年过的很舒服,潇洒得很也嚣张得很。夏如画从未对我有过任何要求,包括我和小朋友打架,考试得零分,她也从来没有对我发过火,甚至从来没骂过我一句。我想象不出温柔的夏如画骂人是什么样子。
有一次我故意惹夏如画生气,我只想看看她发怒时是不是一样好看。于是我把她刚刚洗好晒在衣架上的衣服“不小心”跩到地上,她见了重新清洗一遍挂了上去。我再一次“不小心”将衣服跩到地上,夏如画再一次把衣服洗干净挂上去。她蹲在我身边用恶狠狠的声音说,再故意将衣服跩到地上就不许你去小河边逮泥鳅。
可是我看见她脸上是一片温和。一点没有发怒的样子。从那后,我再也没有故意找夏如画麻烦。
回到苏家,夏如画和贝二臭味相投,都喜欢诗书文画,我只顾在院子中练习我的散打,竟然很少与她们娘俩沟通。现在想想,好可惜,好可惜。好后悔,好后悔……
夏如画呆在苏家的日子不过三个月左右,那三个月我惹了不少麻烦,一直都是苏轩在教训我,夏如画在一旁听着,偶尔为我说说情。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就是她对苏轩说:贝一这孩子贪玩了些,可本性纯真善良,不过你看他无忧无虑的样子多可爱,真想看她一辈子都快乐的像只小鸟。
苏轩听了,对我也就不那么严格了。
那天的清晨,我被争吵声吵醒,看见苏轩与夏如画在争执什么,我从未见过他们吵架。最后夏如画拎着箱子走出苏家大门。直到如今我才明白当年的她为什么走的那样决绝。当年夏如画决绝离开时需要多大的勇气,她的心会多么痛和多么不舍。
我在异国他乡的墓碑前深深忏悔,深深想念。
第二天的阳光照射下来,墓碑上夏如画的照片镀上一层暖色,看起来越发的像个仙子。
淳于墨一直陪我站在夏如画的墓碑前,他搀扶我起来,“好拉,你的心你妈妈都看到了,如果你在跪下去,天堂里的妈妈会心疼了,也会责怪我的。”
我小声的说:“再让我陪妈妈一会吧。”
“你的妈妈有留下东西给你,你不要看看么?”淳于墨说。
我双腿没了知觉,跟着他走进古堡的二楼。一间敞亮的卧室里,布置清雅,古香古色。
淳于墨静静打量房内布局,“这是你妈妈生前住的屋子,她曾在这里度过人生中最后几个月。”
我环视卧室,木质书橱,书架,床板,木桌椅。满是古典中国风的感觉。没想到古堡里还有这样一间别具一格的房间。
淳于墨从书架上取来两幅画,他将其中一幅递给我,“这是当年你妈妈画的,她说她不能陪你们长大,便把想象中长大的你们画了下来。”
我打开画面,是一张素描,里面是两位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一位长发飘飘媚眼温柔,一位短发飞扬眉眼倔强。两位女孩手牵手走在充满阳光的路上,周围有蝴蝶飞舞,灵气而生动。
我知道长发的那个肯定是贝二,短发的那个肯定是我。我的眼泪颗颗砸在画面上,妈妈,你不曾想到现在的贝一和你笔下的贝二简直一模一样吧。
眼前递过来另一幅画卷,“这是你妈妈留给你父亲的。我想你可以看一下。”
我放下素描,打开这幅画,是淡雅的国画。
画面是小时候我们住在小镇的房子。古朴的小院中,梨花开得正艳,黄昏的光温柔的照在撒满梨花花瓣的小院,木门被夕阳染得多情,更衬托的小院越加清幽。
画面落款处是一小行楷体:寂寞空庭春欲晚,满地梨花不开门。
我想既是画给苏轩的,也只有苏轩才明白其中意味。我依稀觉得,这是夏如画说给苏轩的爱的誓言。
我抱着这两幅画坐在大床上发呆。努力捕捉这间屋子里夏如画留下的气息。
十五年了,我依然能感觉到夏如画在这间屋子作画的神情,偶尔停笔喝茶,偶尔浅休小憩,只是,每个夜晚她都睡不好吧。
淳于墨端来饭菜放到桌上,“你在你妈妈的房间里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要你妈妈在天堂看的安心。好么?”
我流着泪猛点头。这一餐,我吃的有些狼吞虎咽,什么滋味我依然吃不出来。我的眼泪一点都不比昨天少。
淳于墨拿来纸巾,“这纸巾的封面便是你妈妈画的,香气也是你妈妈一手调配出的,她说闻到墨竹的淡淡清香就好像你父亲一直陪在她身边一样。我的哥哥很喜欢中国的山水国外,你妈妈离开后,我哥哥便用你妈妈生前的山水画做纸巾的封面包装,好多年了,一直深受大家喜爱,不曾换过。你妈妈一直是很有才情的人。”
接过纸巾,梨花的淡淡清香沁入心肺。
淳于墨坐到我身边来,轻抚我的头发,“对不起,丫头,当年若不是我的出现给你们带去了困扰,让你误会,贝二也不会发生意外,这件事让我很沉痛不安。不知天堂的里夏如画和夏贝苏是否会原谅我。”
我抽噎着,“不关你的事,我到现在才知道一点都不关你的事。都是我的错。”
“不要自责了,你妈妈和你妹妹最爱你,她们不会怪你的,好好生活,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况且你今后的人生有我儿子澈陪你,我相信他一定会好好待你。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许是看我哭得太过于凄惨,墨有转移话题的嫌疑,他问我,“澈现在好么?好一段时间没见到他了。”
“很好。”
“身体好么?精神好么?”
我点点头,好好好,精神饱满的整天调戏女生。当然这话我只在心里说。
“我的儿子很爱你,我从不知道他是这样一个深情的男孩。之前他从来没交过女朋友,我一直以为他不会对儿女情长有过多牵绊,直到五年前回中国遇到了你。丫头,我儿子真不错,你要珍惜。”
他这是顺便推销他儿子来了。
“我儿子超级棒,听叔叔念叨给你听啊啊,我儿子会做饭,做的饭一级棒,中式西式都很拿手,我儿子弹琴很棒,我儿子唱歌也很棒,不知你有没有听他唱歌,他声音很有磁性,不过从不轻易唱,去年我过生日求着他,他才为我唱了一首歌,你猜他唱了什么?”
我摇摇头,淳于澈会唱歌,而且唱的好听,这个我还真不清楚。
淳于墨笑笑,“数鸭子。”
我愣住,忍不住笑了下,想象不出清风朗月般的淳于澈唱数鸭子的滑稽模样。
墨轻笑道:“总算笑了。其实他没唱数鸭子,他当然唱了首生日快乐歌而给,不过唱的英文版的,我要他再唱首中文版的,他小气的说等明年吧。你说我儿子是不是很小气。”
我点点头。小气到家了。原来墨也会逗人开心,且是个儿子控。
“现在我儿子正赶来爱丁堡,你要把自己养得美美的见他。我儿子那么优秀你一定要把他看的紧紧的,不要让别的女生抢跑了才对。”
我嘴角抽动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好。
墨笑笑,“叔叔跟你开玩笑呢,我看的出我家儿子心里只有你一个,这些年来他很忙,我几乎很少见他笑。这些年他对女生的态度非常冷淡。甚至无情。我曾一度担心他会变成小时候那个自闭的小男生。”
“淳于澈小时候很自闭?”我问。
墨点点头,“那个时候澈才五岁,我刚将他领回家时他一句话都不说,也不会笑。后来才慢慢好起来。”
我愣了一下,“你说什么,刚领回家时?什么意思?”
顿了片刻,墨说:“其实澈,并非我亲生儿子,他是个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