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上十分阴沉。
刚下过一场雨,路面有些泥泞难行,尚有牛毛细丝一般的小雨在空气中飘着。俗话说,好雨知时节,只可惜,就算是发生在春天,这也不算是一场好雨。
钦天鉴正使李唯与两位同在朝中的官员刚从酒楼出来,喝得有些迷迷瞪瞪,与正在夜间巡逻的浔阳侯宋连玉碰个正着。
本来宋连玉属于二品浔阳侯,不必再亲自做巡逻这样的差事,只是在白天,他接到一个密函,内容大致是多年未见,在柳顺街见面有事相商云云。本来这样一封莫名其妙的信函,他并不打算理会,但发现密函的左下角有一个印记,正是前朝安皇后自制的一个小印,上面有写“庆丰”二字。
除了后宫下旨,安皇后是用凤玺加盖印记之外,她写私信时有一个习惯,就是一定会在信的左下角按下自己自制的这个印记,以表是她亲笔所书。当年周朝尚存之时,宋连玉同瀚羽营副将宁旭交好,知道宁旭曾经爱慕安皇后多年,也多次私下去信给皇后诉说相思之情,为此,宋连玉几次苦口婆心劝导,但都效果甚微。直到后来皇后总算回了一封绝义信,当时由宋连玉夺去拆开来看,上面就印着这样一个印记。而宁旭那段长达十年的单相思也宣布结束。
此时印记忽而再现,不得不让他再度回顾过往。当年宁旭不顾一切以身殉国,何尝不是为表对安皇后的忠心痴情,自己的气节终究在他面前汗颜难堪。
安皇后已经去世多年,这点毋庸置疑,但是其女越凰心却下落不明,因此,宋连玉想到此信大约是前朝公主所书。对于当年叛国一事,他一直耿耿于怀,虽然主要是对当时的越后主深深失望,但对于这位皇后的贤德,即使时隔多年,却依然是深深景仰。
为查清事实,他这才假借巡逻之名,来到柳顺街,想知道对方来意。却不曾想,遇见三位喝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朝中重臣。
天子脚下,虽然不说会出什么危险,但是这么晚还游荡在大街上终归不妥。宋连玉本想将他们护送回府,那个三品侍郎钱锺却醉醺醺道:“这不是侯爷吗?相请不如偶遇,正好,我们再杀回去喝他到天亮!”
宋连玉担心公主忽然出现,忙笑:“好啊好啊,我们回你家再喝,走吧走吧,现在送你们回去!”
几个人勾肩搭背,极其没有体统,宋连玉一边照顾他们三人,一边打量四周,看有没有形象适合之人。忽然背后一阵寒肃的杀气袭来,宋连玉耳朵扯动几下,感觉来者不善,忙将三位大臣推开,一双肉掌与之相搏。宋连玉虽是用兵好手,但武功确实没到高深境地,只觉对方寒掌渗人,招招直指人要害。几十招下来,渐渐有些落于下风。
那三个喝醉酒的大臣见此情况拔腿就跑,但毕竟酒已上头,跑两步摔一跤,黑衣人拔下宋连玉腰间兵器,朝他们三人杀了过去。
本以为黑衣人目标是自己,因此他并没有过多在意那三人,却不曾想黑衣人刀锋对准的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三位大臣,只一瞬间,三个人已经毙命,宋连玉的兵器还插在李唯的胸口。
黑衣人见已经得手,施展轻功轻跃而逃,宋连玉追了一会儿,黑衣人已经夜遁于空,再也寻不到半点踪迹。
他回到原地,本想该如何处置三人尸首,如何上报给皇帝,此时,几个夜巡的神策营士兵正好经过,在他身后怔怔道:“侯……侯爷,你杀人了!”
十几人亲眼所见,宋连玉就在三个遇害官员身旁,脸上还有残存血渍,其中还有一个受害者身上还插有他的随身刀刃,因此,他百口莫辩。
此事关乎朝中二品军侯,又有三个三品官员遇害,刑部也不敢轻易定罪,于是这一桩案子就直接摆到了御前。
就算到了御前,他也没有想好该如何推脱此事,只是木然听目击者之一,详细诉说了当时情形,一字不差,差的只是在那之前的真相。
皇帝一大早被吵醒,本来心情就不好,见宋连玉没有任何反驳,当场直接质问,怒道:“宋卿,你可知罪?”
宋连玉知道解释无用,只是怔怔道:“微臣没有杀人,请陛下明察。”
“没有杀人?那李唯等三人,是被何人所杀?”
“回陛下,是一个武功高强的黑衣人。”
“黑衣人现在何处?”
“微臣不是他的对手,让他逃了!”
“混帐!”皇帝怒拍龙案,“你宋连玉是什么人?统领五千鬼面军的前统领,现在掌管五万护城军的浔阳侯!这么轻易就让人逃走了?”
宋连玉双眼静若死水:“微臣无能。”
二皇子永睿很会卖乖,一边递茶水一边安慰道:“父皇息怒,保重龙体要紧。慢慢问清楚事情真相,千万不要让三位大臣死不瞑目!”
三皇子闻说了这件事,也一大早就赶了过来,只是他从小和父亲关系不亲,自是没有永睿那般善于察言观色,只立于一旁默默看着。
皇帝在永睿的伺候下喝了杯茶,消了一些火气,平静问道:“那么晚了,你怎么会出现在柳顺街?”
他当然不能说起前朝皇后印记一事,只好道:“微臣只是凑巧经过。”
“哼,凑巧?还真是巧了,你怎么不说你这么晚是在京城各大街道巡逻?”永睿见父皇又要动怒,忙替父皇把这话问了出来。
皇帝对他的“善解人意”甚是受用,对宋连玉道:“朕要听实话,你是朕的开国功臣,朕一定给你机会解释,但是,不要妄想用假话来蒙骗朕。”
宋连玉道:“微臣不敢,微臣与三位大人无怨无仇,怎么会无缘无故杀害他们?”
“是啊,父皇,大丈夫顶天立地,浔阳侯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只效忠父皇一人,历年来多次保卫宫廷,守护长安,救父皇于水火之中,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请父皇明察!”永宏见宋连玉已经开始绝望,心有不忍,忙说情道。
“三弟对浔阳侯还真是了解得够深啊,没有弄清楚事情真相的前提下,竟然如此信誓旦旦为侯爷作保。”永睿在一旁冷笑。
皇帝脸色阴了下来。虽然这么多年,他知道几个儿子纷纷拉拢朝臣争储,但是还从来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这么做,而永宏此言为宋连玉求情,摆明了是向他示好,或者是根本就早已经拉拢了他,这让他不得不震怒。
但是永宏不像永睿那般善于看人脸色,继续道:“儿臣只是相信浔阳侯为人,从客观事实出发。神策营士兵只是见到三位大人已死,但没有看见浔阳侯亲手杀害他们,也有可能是凶手故意布下的迷障,让人误以为眼前所见就是真相。侯爷出身军旅,是热血男儿,铮铮汉子,绝对不是有胆量杀人而没胆量承认的鼠辈!”
皇帝虽震怒,态度到底还是软了三分,以宋连玉的为人,确实不像是畏首畏尾之辈,只是他明显对当晚之事有所隐瞒,于是耐着性子问道:“朕再问你一遍,究竟你昨晚去柳顺街做什么?”
宋连玉看起来依然不想解释,跪得笔直,神情有一种看惯一切的淡然,以及做好抵命准备的绝望。
“居然敢不回答朕!是真的不怕死吗?”皇帝嗓音陡然寒了三分,没有吓倒宋连玉,倒是把永宏吓得跪倒在地:“父皇……”
“你给我闭嘴!朕要亲自听宋连玉如何说!”
宋连玉头抵在地上,只道:“微臣只有一句话,微臣确实没有杀人。”
本该龙颜大怒的君华练,反而倒有几分相信起他来。他自己就是出身士戎,明白铁血之心,必不为强权所动,即使刀架在脖子上,也绝不卑微求饶。既然同样是死路一条,也就没有必要赖掉这几条人命。
正犹豫不决,一个小黄门来报:“启禀陛下,刑部已经从浔阳侯家中搜集到几个证据,请陛下过目!”
宋连玉顿时一惊,想必那个盖有先皇后印章的信件已经落入刑部手中,一时不知所措。
他倒不是怕死,只是怕以君华练多疑的性格,必会以为他和前朝旧部还有什么关联,到时一家老小都会牵涉其中,难以保全。
果然,皇帝看完证物后,龙颜大怒,掀了茶具,像发怒的野兽一般吼道:“好你个贼子,竟然心怀异途!说,凰心公主身在何处?”
宋连玉怔了半日,心想信件中根本没有提及过凰心公主,怎么皇帝突然这般相问,还大发雷霆,怔然道:“什么?”
皇帝将信件丢到他面前:“竖子还敢狡辩,你自己看!”
宋连玉膝行两步拾起信函,发现上面内容已经和自己所看的完全不一样,上面写道:月前天有异象,彗月星星相指我不利,钦天鉴李唯善察其玄机,请兄长务必将其处置,解我危局!
他一下子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