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在俗难免

“是呀！”朵公主嫣然笑道，“这么巧！在这里也会遇见羌人兄弟！有什么事儿，回头你跟小姜去讲！”

说着话，回头扫视了一眼身后，漫山遍野的乱象持续进行中。稍远一点的地方，有两三个小组十余人组成的小队晋军兵马，正在朝着这个方向慢慢搜索而来。

朵公主一行三人都没举火炬，安安静静的，并没有大喊大叫。刚才倒地被踩过的那个护卫虽然受伤吃痛，却也忍住了没有呼痛。这三个人在黑暗之中静静地潜行，与漫山遍野燃起的火光和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对比之下，显得来很不引人注目。

晋军小队似乎并不是目的明确的发力追赶着这三个人。从他们走走停停行进的节奏上看，他们之中似乎有至少一个擅长追踪的老练猎手，他们并没真切看清朵公主一行三人的去向，却捕捉到了这三个走过之后留下的踪迹，正在不疾不徐地寻踪追索而来。

姚夏顺着朵公主的视线朝下一望，立刻也就明白了她的立场。

敌人的追击并不紧迫，朵公主有充裕的时间，在每一个邂逅的羌人同族兄弟面前，从容不迫，巧笑倩兮，摆出蛮族公主的傲娇身段儿，竭力维持着身份尊贵阶级应有的斯文体面和装B风范儿。

她待人处事的分寸感也是极好的。她既不八卦好奇姚夏的出身来历，以及，为什么姚夏会一个人偷偷躲在此地。其实，很容易就可以猜到，刚才倒下的第一个开路先锋男子，当时很明显就是中了当面这个十五岁孩子设下的埋伏。朵公主大大方方地假装没有看见，并不打算在第一时间找他的茬。

毕竟，朵公主此刻处于一个被人搜索和追踪的被动逃跑处境下，她不愿意拿出宝贵的时间去陪一个小P孩子废话。其实，这点时间，就和传说中的乳_沟一样，用力挤挤也还是能够挤得出。不过，公主就是公主。她直接把这些琐碎小事儿，交待给自己仅存的另一名近身护卫。

那个护卫，刚才被公主称为小姜，显然是姜姓贵人的出身。

羌族没有立国，所以就没有包括国王皇帝在内的各种文臣武将等级体系。仅次于大人、公主之下，就以贵人为尊。少数民族群众历来是没有姓只有名的。他们以羌为氏。也就是所谓原始氏族公社的权力约束体系。

氏族就是氏族，氏即是族。但姓和氏却是两件事儿，氏为族之招牌，姓是家的名片。直到后世很久以后，当氏族旧制完全消失以后，姓氏二字，才终于合成一词。在西元三〇〇年的时候，羌人中的大多数群众以羌为氏，没有姓，各有小名。

比如，小名叫做五牛的汉子，在正式场合就会被称呼为羌五牛。这是普通群众。贵族之家各有自己的家姓。比如姚夏姓姚，当他作为外交官前往大国递交国书的时候，就要郑重其事签名为：（阴平）羌氏族姚贵人夏，谨此。

姜家是陇右地区武都当地的望族，姚家却是阴平界上的豪门，所以姜家子弟就是（武都）羌氏族姜贵人〇。

大汉遗风，以单字名为尊，以二字名为贱。

贱民和女人不准使用单名，贵人以及士子不能使用二字名。

譬如三国时代羌族所出的勇士俄何烧戈……当时司马家尚未篡魏，俄何烧戈不懂政治，胡乱加入了曹真和司马懿的部队，中了诸葛亮和姜维计策，不幸战死，他其实是个单字名，他单名一个豹字。全名是阴平羌氏族姚贵人豹。可惜此人战死。从生至死，姚豹大叔都没有机会在汉魏两国的任何正式文牍上签名，所以三国志的汉族作者陈寿也不知道此人的全名，只知道按照羌方言，此君战死之前，被羌人敬称为俄何烧戈，其实，那不过就是个豹神的意思。

所以，朵公主身为女人，却享有男性贵族才配使用的单字名。这是被其父王大人当作男孩子养大的意思，就好比战国女公子。自春秋战国和赢氏大秦帝国开始，很多贵族女子，可以像男人一样读书，就官，甚至于戎装出阵。这些麻辣姑娘就被称为女公子。朵公主明显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公子。

姚夏和朵公主之间，虽然只有简单的两句寒暄，其中蕴含的信息量却是相当的大。

既然朵公主吩咐姚夏去跟小姜说话，姚夏也就拱手向着对方唱喏道，“姜贵人喏！我是姚夏。”

姚夏没有像汉族低阶小吏那样动不动谦称自己为小人、不才、在下。姚家是和姜家齐名的羌族大贵族，而且家族势力控制的地盘，一在阴平，一在武都，地理相邻而对峙，彼此是个伯仲之间的关系，身为大贵人出身，姚夏可不敢辱没了祖先的威仪，于是大大方方地自报姓名，不作谦逊。单名一个夏字，也足以体现他的身世和来历了。

姚夏虽然年纪小，举止言谈之间，倒也颇有了些骄傲尊贵的气势。

朵公主含着微笑，将这一切瞧在眼里，啥话也没说，丢下小姜不管，独自一个人沿着黑暗中的崎岖山道，飘飘曳曳地走得远去了，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幕的深处。这条路乃是通往八户村的一条死路。到了八户村之后，山路便到了尽头，再也没有前路。

被唤做小姜的那个护卫，原本想要追上去，抢在公主的前头替他开路。姚夏适时拉了他一把，说道：“前路一切平安，再无更多陷阱，且放宽心，由她自去吧”。

小姜这才止步，回过头拱着手赧然笑道，“喏！适才是我失礼了！我是姜猷。”算是回谢了姚夏刚才的报名之礼。

“那么，你的那个伙伴儿呢？”姚夏朝着陷坑那边努努嘴。

他的意思十分明白，既然你是姜右，那人如果是你的兄弟姜左的话，身为医家的我，务必要尽力出手相救。单字名就这点不好！重音字太多，姜猷之猷，一时被姚夏误听成了左右之右。

不过，就冲着朵公主刚才毫不留情从那人背上踩过的态度来看，此人名叫姜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很可能只是个不起眼的羌花雀或者羌六瓦。

贱民除了不准使用单字名，也不准在名字中使用瑞兽相关的字样。麒麟、凤凰、龟蛇、燕子、还有龙，都是瑞兽，禁止使用。适合贱民命名的字眼儿，都得是贱物，比如麻雀，或者瓦片。

如果中了埋伏的那位只是寻常草根，姚夏便不会出手救他。

这也是一种传统。

这种传统的起因，大概是因为强效如熊胆、犀角、人参、虫草、红花之类的药材资源极其有限吧，所以贵族医生按例只给贵人看病。

现在，扭伤了腿脚的那位，正席地而坐，他坐在陷坑旁边的地下，低着头拿小刀割开自己的裙袍，看样子伤得不轻。姚夏不得不问个明白。

这年月无论男女，都穿裙袍。

“哈哈！”姜猷毫无顾忌地放声笑道，“那个小伙伴儿，他不是咱们羌族的。他是羯族奴隶，他爸爸名叫石勒。”

言语之中，充满了对贱价奴隶的鄙视之意。奴隶的售价目前大致等价于羊，略贵于猪。可是天下战乱四起，基础生产被中断，很多人都在挨饿。羊价目前持续飙升，奴隶的价格一跌再跌，很快就会跌得来猪狗不如。

这倒不能全怪朵儿和姜猷两人势利眼，目前的世风便是如此。倘非有圣人降世来重新荡涤社会风气的话，寻常权贵阶级确实是很难免此一俗。倘若朵公主和姜猷对一个贱奴青眼相加，百般关照，不但围观者会觉得这样做大有不妥，甚至于那奴隶本人第一个就会接受不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