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人海茫茫君不见

人海茫茫君不见，何曾相识入泥沙。
——找到了。
千疏白揪紧了衣襟，那颗灵石似一颗小火球，传导到心脏处的炽热扩散全身。
她踏前了一步，对站在村口的村民解释她是旅行者，询问能否在这里寄宿。
村民答应了，领着她来到村长办公室。
千疏白将行李整理好就走出了屋子。
她住的是一个村民的家，大大的院落前面有一大片旷阔的田地，种满了绵延到远处的金色水稻。
站在稍高一点的土坡远眺，那一大片金色稻海在风拂过的时候轻轻摇曳，漾起一层层暖色波浪。
千疏白按着耳侧被风扬起的青丝，手搭凉棚在眼间，缓缓绽放一抹微笑。
——在这个地方，仿佛全身心都被治愈了般。
不想离开了呢，在这个地方长住下来一定很舒心吧。
——不过。
轻叹了口气，千疏白走下了土坡，转身的瞬间就看到一个藏在堆起的稻草后面的只露出小脑袋的孩子。
他眼巴巴地望着她，见她的视线投到她身上又慌忙缩回了身子。
是这个村的孩子吧？千疏白点了点下巴，向着男孩走去。
她走到稻草后面，发现小男孩背对着他蹲在地上，轻笑一声，绕到了他面前，看见他脏兮兮的小手捂着眼睛。
听见了她的小声，小男孩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手捂得更紧了。
千疏白蹲下，双手托腮，笑眯眯地开口道，“你找我吗？”
“咦？你怎么知道？！”小男孩放下手，因惊讶而提高的音调却不刺耳。
“我看到了哦~”千疏白看着小男孩一下子站了起来，一惊一乍的样子可爱极了。
顿了顿，“你在后面看着我，一定是有事找我吧。”
千疏白没有站起身，迎着晨曦看向在光线中变得朦胧的男孩。
见他久久不语，她也不急，又开口道，“你是这个村的孩子吧，呐，你叫什么名字？”
“希黯。”
希黯转过脸，低声道出自己的名字。
——希黯，吗。
希望是光。光明与黑暗吗，真是矛盾的存在呐。千疏白沉思半晌，扬唇，“很好听的名字，希黯。找我有事吗？”
“我......我，我想你陪我玩！”希黯涨红了脸，闭眼握拳，鼓起勇气道。
他一开始就看见她了，看见站在村口处微笑的她，阳光撒在她身上，那么张扬的颜色在她身上似乎变得柔和。
太阳分外眷顾她，尽数撒在她身上。
而他，偷偷躲在阴暗的角落，看着光明下的她，心生向往。
他抚上光滑的脸颊，眼眸中的憧憬流转着。
——真好啊，他也想要成为她那样的人呢。
像阳光一样的人。
他看着她在村名的带领下走向村长办公室，一路上有许多的孩子好奇地看着她，甚至有的直接围在她身边。
她会微笑地弯下腰，和孩子们对话，即使那些孩子弄脏了她身上洁白的衬衫，她也依旧笑着。
他羡慕着那些孩子们，他们可以正大光明地站在她面前，而自己......他摩挲着脸颊，低下头，他不敢，若是她知道自己的真面目一定会讨厌自己吧。
他一路跟着她，看见她走出村长办公室后就被一群孩子包围了，他们拉扯着她的手，说要和她一起玩。
她微笑颔首，加入了孩子们的队伍中。
那是个炎热的夏日，蝉鸣声不断。
可是站在黑暗角落的他却感到一丝丝清爽，她的笑声，驱散了夏季的热度。
他是多么想加入那个队伍啊。
可他知道人们是多么厌恶自己，不过，若是她，也许会不一样？
许是她身上太温暖，蛊惑了他。
是她的话，也许可以？
他小心地藏在稻草后面却被她发现了，她并没有排斥他，而是微笑地询问他的名字。
——不过，因为现在不是真实的自己吧。
他将丑陋的自己隐藏起来了，她看见的，只是假象而已。
千疏白看着低头不语的希黯，拉上他的手，“好啊。我们一起。”
这个孩子，不知为何，第一眼看就带给她分外熟悉的感觉。
而现在，可以确定了他是......她弯唇，握紧了希黯的手，看着他黑亮的眼眸，“一起玩吧！”
希黯颤抖着回握千疏白的手，重重点头，“嗯！”
她知道他羡慕着那些孩子，于是她就自己动手做了一个稻草编织的小马给他，他如获珍宝，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间。
身处黑暗的人总是向往光明，拼劲全力也要伸出手抓住那道光，因为握不紧的话，就会轻易溜走，再也不会出现。
向往光明，贪恋温暖。
被温暖浇灌的茁壮成长的扎根在内心土壤的花儿啊，终有一日，会刺破黑暗，绽放无比的妖娆。
——抓住了就无法放开了。
希黯微笑着，眼眸里的暗芒被过长的碎发遮掩。
“希黯，一直都是一个人吧？”千疏白牵着希黯，来到不远处的田埂间坐下。
她看着远方起伏的金色波浪，坐在她旁边的希黯可以看见她侧脸上被染成金黄色的细小绒毛，还有嘴角一直翘起的弧度。
不等他回答，她又道，“我会陪着希黯的。直到希黯不需要我为止。”
千疏白转过脸，将被风撩起的碎发别到耳后，犹带着暖意的眸子看着希黯。
希黯心中冒出的小泡泡被他压了下去，他松开了握着她的手，向旁边移了移，转头不敢看她。
他害怕他内心的黑暗被她发现，可是却又忍不住接近。
距离越近，就越会被阳光灼伤，可即使遍体鳞伤，他还是无比渴望。
“我不是你想象中那样。”
他抿着唇，紧紧抱着双膝，下巴搁在膝盖上。
他的眼眸，是一片深沉的黑，看不见一丝一毫的光亮。
“我相信我所看到的。我的心这么告诉我。”千疏白向着他的位置移了移，手指点在心脏处。
“所以，相信我一次，好吗？”她抱着他，然后退开，伸出手笑着看着他。
希黯看着伸在他面前的手，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动，终是忍不住抬起，握住了她的手。
抬眸就看见她带笑的眼眸，他感到脸上上升的温度，抽回了手，“我只是想要试一下，并没有相信你的意思。如果你骗我，我一定不会原谅你！”
“好，好~”千疏白捂唇轻笑，忍不住抚上他凌乱的头顶。
接着避开千疏白的手低下头，希黯的唇角牵起一抹苦笑。
——他终究说出口啊，对于他的真正身份。
他贪恋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暖，不舍得放开。
心中的幼苗颤动着叶片，长高了一点。
希黯以为只要他不说，她就永远都不会发现。
但也只是他以为而已。
希黯是一个妖怪，是面相丑陋，被村人恐惧、厌恶的妖怪。
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可恐惧的人们并没有因此放过他。
他们诅咒，围攻他，只是因为他从不对他们出手。
忍受着一切的希黯天真的以为若是自己有了一个好的样貌，他们就不会讨厌自己了，孩子们也会和他玩了吧？
就这样，他请教了山神，得知需要一种草药可以掩盖他脸上丑陋的伤疤，不过得到的条件却是十分苛刻。
希黯没有犹豫，他一定要得到它。
看着他长大的山神怜惜希黯，暗中帮助他，终于让他得到了想要的。
只不过，代价是他再也没有法力了，就连妖怪所拥有的漫长生命也缩减了一半。
他，活不过这个秋天了。
希黯却是笑着的，他很满足。
“没关系，我已经活得够久的了。”
——足够了。
真正令他陷入黑暗的是，当他幻化成普通少年的样子在某个村中停留时，却被那里的道士识破，扬言要为名除害，杀了他。
“我并没有伤害任何人啊。”
“满口胡言！我不相信一个妖怪！”
非我族内其心必异。
他捂着潺潺流血的伤口，却丝毫感觉不到那处的疼痛，许是心脏太痛太痛了，那种像是被人一遍遍撕下血淋淋的伤处的疼痛盖过了身上的疼痛。
“为什么？”
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带着伤痕累累的心他离开了那个地方，自那以后他再也不相信人类。
直到，千疏白的出现。
他发现，突然泄露的一抹微光。
触手可及。
然而在他享受着那份温暖的时候，却再次陷入了黑暗。
那日晚上，变回原来丑陋的样子的时候被突然出现的她看见了。
还没等她开口，他就冲了出去，没有理会身后的呼喊。
她一定会厌恶我的！我这样丑陋的样子，她一定会厌恶我的！
希黯跑得飞快，穿过田野，穿过池塘，跑进了森林里。
千疏白是在森林深处的一棵大树下的树洞里找到他的。
他抱膝，脸深深埋在里面，溶于一片黑暗中。若不是借着稀疏的月光，很难发现他。
她的手从他身后穿过，圈住了他。
她的头搁在他的颈间，他能够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温热的体温。
感到他轻颤，想要挣脱，千疏白抱得更紧了。
“我看到的，一直都是你真实的样子。从最初到现在，一直都是。”她走到他面前，抬起了他的脸。
“很漂亮，在我眼里。”
她那双孔雀蓝色的眼眸深深凝视着他，望进了他眼眸深处。
“一点都不丑，真的！”她捧着他的脸，在额心落下一吻。
“真的吗？”他的眼眸坠入了一道光，驱散了深处的黑暗。
“是真的！”千疏白颔首。
“那你会像他们一样讨厌我吗？”
“我喜欢你。”
“太好了，太好了，你喜欢我这是我从未奢求的事情......”
——不过，即使是欺骗他也无所谓。
没有时间了，就让我享受这虚幻的甜蜜吧。希黯一把抱着了千疏白，垂眸遮掩泛起的泪光。
“那可以陪我一会吗？就今天。”
希黯的声音似乎带着浓重的悲伤。
“嗯。我会一直陪伴你的。不是说好了吗，一直到你不需要我为止。”
“说好了啊......”他的声音拉得长长的，飘散在空气中像是要消散一样。
——说好了的，可是我却不能遵守了呢。
“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千疏白不解。
“因为我觉得对不起你啊。”
千疏白看着他低头苦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睡吧。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嗯。”
看着他很快睡过去，她也忍不住疲惫睡了过去。
没有发现希黯睁开了眼睛，手停在她脸颊的上空很久很久，终是没有落下来。
千疏白醒来的时候发现她一个人躺在地上，披着希黯的外套。
她心一紧，连忙跑出去。
“希黯？希黯？希黯？”她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应答。
她四处搜寻了很久，知道夕阳西沉也没有发现他的身影。
颓然回到树洞旁边却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捡起来看是一个草扎的小马。
千疏白一直拒绝去想他消失了的真正原因，那颗灵石却一再的提醒她面对残酷的事实。
她所逃避的现实清楚地呈现在她面前。
在看见地上那个草扎小马的那一刻，她的世界崩溃成散沙。
千疏白抱着那个草扎小马，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