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冷

尤晋的手一抖，松了开来。
“你撒谎……”
他依然这样说。
顾欣泽跌到地上，她用手臂勉强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不至于倒下。她那身祭司的白色长裙子铺在身下，裙摆的裂口，就像一朵还未完全盛开，就已经开始枯萎的百合。
而她仰头望向尤晋的一刻，我看见了尼米尔的影子。
她说，尤晋啊，你总是不相信我对你的好，对你的真。你总是不能明白，毁灭一个世界，颠覆生与死的定律，是违背天理的想法，太难。我已经守护着你疯了太久，纵容了你太久，我已经到了必须离开你的时候。就算我在你心里无足轻重，我希望至少我的死，能够让你稍微理解，生命有多么渺小。我希望你能明白，即使一无所有，只要你能活下去，我便已心满意足……
忽然，顾欣泽地站起身，手中在瞬息间凝聚了强大的力量，化作利刃，冲向尤晋。
一个将死之人有如此敏捷的身手，绝对异乎寻常。而尤晋的反击，更是异乎寻常的决绝，丝毫不留情面。
尤晋并不知道，顾欣泽只是看到了出现在尤晋身后，要偷袭他的天上人。
在尤晋的攻击下，顾欣泽如同被迎面掷来的千万刀片刃斩过。风声中，水声中，她向后一仰，跌坐到了沙地上。随着她的倒下，在尤晋身后的那个天上人，被顾欣泽的攻击击中，也一起倒了下去。
紧接着，一群天上人围了过来，要趁着尤晋的疏忽，抢夺那根本没有抢夺意义的印章。
顾欣泽最后一次仰望她要去保护，却给了她致命一击的尤晋。
“尤晋大人……”她眼神迷离，“终于，我用了我最多的真，换了你最少的信任……”
她身子一沉，倒在了地上。
最后，都没有闭上双眼。
从四面八方冲过来去的天上人，从顾欣泽的身上，她白色的裙子上踏过。他们用剑，用刀，用那些冰冷的利器刺向尤晋。尤晋痴痴地望着已经没有动作的顾欣泽，直到他的肩上被砍了数刀，才发疯一样的开始回击。
我的反应大概更加迟钝，当我看清现状，自己也已被天上人重重包围，身边，寇沃斯也已不知去向。
没有神圣力量，我只能挥舞渊火抵挡。天上人看穿了我的伪装，他们不再畏惧我身上的神圣力量，他们的每一次攻击，都下了杀手。只是片刻，我就已浑身是伤。只是几分钟，我就因为流血过多，头脑变得迟钝，动作也慢了下来。
说来，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啊，对了……
是为了杀尤晋，为了夺回天上人在海底生存的能力！
真是，很可笑呢。难得我下了狠心，我以为只要这样，就可以甩掉自己的怯懦，保护这个思诺。结果，还是像以往一样，我的挣扎不过苟延残喘，不但救不了别人，就连自己都会赔进去……
哥哥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失声叫着顾欣泽的名字，一遍一遍，从声嘶力竭，到模糊不清。然后是提古莉丝的声音，她细碎地念着什么，语言支离破碎，感情难以断定。
人们纷纷向尤晋那边赶了过去。
我努力不去看他们的方向，也努力不被他们发现。我奋力抵挡着天上人的进攻，好像只要这样，就能够拉开与他们的距离。
我很愧疚……
纵使顾欣泽不是我杀的，天上人不是我召唤来的，尤晋不是我逼疯的……纵使我并没有做什么，我只是这一切的旁观者……我还是会感到愧疚。因为，正是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做，正因为我是那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我愧对了这里的所有人，愧对了我的身份，愧对了我的决心。
我本不该是个旁观者。
本不该如此。
这是我抛弃一切，夺来的世界。这是我本该保护好的世界。
本不该如此……
我身上的伤越来越多，旧的新的，深的浅的，流着血，染红了海水。虽然没有一处致命，我知道，量变总会变成质变。
这就是惩罚吗？
还好，我不用怕，我已一无所有，不用怕……
有蕾利娅在，思诺已经不再需要我的决策。佩迪死了，也已用不着我继续陪伴。修否认了我们的婚约，我们均已自由。法伦对弗莱恩的信任也已到达了终点，我笃定杀戮就是救赎。这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再需要我做的了……
头顶忽然有光闪过，我抬头去看，那是一柄向我劈下来的剑。剑锋上映着我背后的光，在眼前的黑暗映衬下，那流光居然显现出了璀璨的银蓝。
那样的银蓝，多么熟悉。
已来不及闪躲，我紧紧闭上了双眼。
这一剑必是致命……
忽然很想他。
只想他。
卡维……
我们那么多人，在这黑暗的世界中，演了一出接一出的闹剧。分离的再次相聚，有罪的各自偿还。你到底是有多么耍大牌，才迟迟不肯登场？
如今，我也走到了最后，我只是想见你，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不能？
难道，你是在怪我弱小？还是，在怪我这八年来，躲着你，避着你，连打听你的消息都不肯？
你该明白的，明白我的矛盾是为什么。你背后牵连的世界太过强大，我没有勇气占有你。在你面前，连自私都需要勇气。
可是，卡维……
就算有成千上万个理由逼我放弃你，我却始终找不到一个理由不爱你。
卡维……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发觉头顶的剑刃并未落下。
正准备睁开眼睛去看，忽然，肩膀被紧紧搂住，身体也被宽大的披风包裹。我肩上的无数伤口被勒得生疼，血腥味弥漫，中间夹杂着不易被察觉的熟悉淡香。一时呆滞，我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去查看周遭的情况。所见之处再无他人，世界白茫茫一片，就像下过一场千年难遇的大雪后的晴天，看久了会变成雪盲。
什么东西从我眼前划过，太耀眼，太近，看不清。
又有什么滑落，无比安静，带着冰冷的气息。
……银蓝色的……丝线？
……
我倏地一抖，渊火从我手中滑落，掉在地上的时候，却没有声响。
我脖子僵硬，不敢转头去看抱着我的人。
如果一切是梦……
“卡维……？”我问。
脱了力，就连吹出的声音，都带了寒气，丝丝颤抖。
抱着我的人，像是多少个曾经那样，把下巴抵在我的肩上。他点头的幅度很小，刚好能被察觉。
八年。
我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剩下的只有拥抱他的冲动。
然而……纵使坚强在一瞬间消亡，理智却如同觉醒般暴涨。我歇斯底里地扳住他的肩膀，想要将他推开，我颤声大叫：“离开我，不要碰我，否则你会死的！好不容易坚持到了现在，不能前功尽弃，你不能死！”
相对于我的疯狂，他却镇定异常。他的双手像是囚禁我的牢，抱着我并不松开。
他问我：“为什么我不能死？”
我死命推他：“这问题多可笑啊？当然是因为你是神族！你要是死了，思诺就没了啊！”
他淡淡笑道：“相对于我，你还是更在乎这个世界，对不对？”
我身上一僵，手指嵌在他肩上的层层薄纱中，没了动作。
他的声音有些倔强，像是在闹别扭的孩子：
“明明是你不停地呼唤我，我才拼命从封印里逃了出来。好不容易找到了你，你却又让我离开？八年前我就说过，就算毁灭整个世界，就算让彼此面临不幸，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也愿意。我才是思诺的神族，世界的统治者，我才是先允诺了你的人，我都不怕被责备，你怕什么？就算死，能怎么样？就算对不起这世界，又怎样？”
我张了张嘴，又合上。
他的问题，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许久沉默后，他轻叹一声，终于松开了囚禁我的手，后退半步，凝视着我。
他还是那么好看，银蓝色斜挽的发，惊如天人的面庞，唯有那淡漠的眼神中，蒙上了一层薄雾……
我心中滴了血，世界白衣苍狗，思绪颠沛流离。
半晌，他的脸上显出了愧疚神色。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上闪烁着冰霜的色彩：“对不起……你不如果已经不爱我了，那么，灭世的罪，我一人背。”他的声音如同苍凉的风，“我只最后问你一次……艾斯黛妲，你是否还爱着我？”
他明明知道我心中的脆弱，却还是说出了激我的话。明明在逼迫我，却婉转的就像是在乞求。
我酸了鼻子，红了眼眶。
就算我有天大的能耐，也说不出那句“不爱”。
放弃了挣扎，我咬紧牙，回抱住他。说出来的话，却又与爱无关。
“我好想你……”
我说。
已是我感情的全部。
身边瞬间变了模样，珊瑚树枝条缓动，金色叶片在白茫茫的天地间静静飘零，在地面上，厚厚堆积。
卡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再次抱紧我。
他的怀抱，就像是冬天的阳光，并不算非常温暖，可是，非常难得。
之前发生了什么，之后还会发生什么，我都不想再去了解。我愿做个闭目塞听，不负责任的人，沉溺在片刻安逸之中，愚蠢地相信，抱着我的人就是世界，爱着我的人总会永远。
他也是如此觉得。
他告诉我，如果爱能毁天灭地，我们不如放手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