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西去的列车上,听着火车轰隆隆的前进的脚步声,杨妮很平静,说是平静并不是很贴切,应该说是很安静,她斜靠在窗框上,呆望着窗外不断流逝的景色,没有过多的紧张、兴奋或是害怕。
瑜卿要来送她,她拒绝了,这是她一个人的旅程,当初只身来到锦州,现在依然一个人离去,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似的,这样多好,除了身体里空荡荡的,弄丢了那些再也找不回的东西......
同一列车厢里坐着一些美院的孩子,叽叽喳喳的貌似对前去甘南采风抱着极高的兴趣与期望,两三年前的自己也和他们一样,为一件简单的事情可以开心很久,而此刻感受着他们为周围带来的活力更加感觉自己秋日的蚂蚱,老气横秋,时日不多的样子。
不知是不是她体内的自我保护意识又启动了,知道流产后就哭了一次,然后这件事连同那个人似乎一起被埋葬了,埋葬了很深很深的角落,连她自己都很难碰触到,唯一的感觉就是不踏实,始终觉得身体里说不出的空荡荡的。
“咦?我好像认识你?”一个大眼睛的女孩冲着杨妮说。
“我吗?”杨妮诧异的看看她,用手指着自己。
“嗯,你是我们学校老师吗?”
杨妮笑着摇摇头。
“奇怪,我一定在哪儿见过你?那谁谁谁,你过来,你看你认识她吗?我怎么老觉得眼熟呢?”
大眼睛一把揪住一个男生的后衣领把他拖至身前,对着杨妮的方向努努嘴。
“你丫就是一见面熟,看谁都眼熟!”男生不悦地扒开她的手指,眼睛转向杨妮时,嘴巴定格在了SHUI的尾音上。
杨妮略微欠了欠身子,准备离开窗户回自己卧席上躺着,也许正像李菡说的流产也是小月子,杨妮发现体能和之前比差了好多,坐一会儿就腰酸。
“你,你,你,您是杨妮吧,超模大赛和《装苑》里的杨妮!”
艺术院校的男生比较夸张,这一点杨妮上学时深有体会,就算认出了是她,一般男生也不会如此语无伦次,如此激动,他的动静立刻引来了一群同学围观,杨妮尴尬的点点头。
“靠!我就说怎么眼熟呢,杨老师给我签个名可以吗?”
大眼睛转身从她的座位旁取过画夹递给杨妮,杨妮深吸了口气,接过画夹,打开,眼前一亮,里面的素描画稿瞬间勾起了自己太多的回忆,指尖在触碰时轻微的有些发抖。
“你们是学服装的?”
“嗯,就我和他是,其他有建筑设计的和装潢设计的,还有几个平面广告设计的,我们结伴去米拉日巴佛阁采风,您呢?是去找灵感吗?”
大眼睛女孩很开朗,这种不设防的见面熟让杨妮没有理由冷淡她或是不予理睬,她认真地在一页白纸上签上自己大名,又因为是同以专业的学妹,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偏爱,又随意的在签名旁画了一个霓裳的LOGO,收笔的一瞬,她才意识到有些东西已经深深烙进了骨髓之内,不是想忘记就能忘记的。
“这小猪和洋娃娃好可爱,这是你工作室的标志吧,我毕业要是能进您的工作室,有一天像您一样有名就好了!”
在大眼睛沉浸在自我陶醉之时,男孩摸了摸她的额头,撇着嘴极为郑重的说:“山无棱,海无涯时,方是你出头之时!”
女孩气的要去打他,杨妮也掩嘴笑笑,这种久违了的松弛让她很舒服,于是和他们聊了会儿,姑且叫他们小璐和小廖,两个人是情侣也是竞争对手,都瞄准了毕业设计的大奖。
“杨老师,您去甘南也是采风,找灵感吗?”
杨妮心头浮起一抹痛,眉头微蹙,摇了摇头,有些僵硬的咧了咧嘴角说:“没有目的,就是瞎走走。”
“呀,那您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呢?我们住在卓尼的藏民妈妈家,从卓尼去哪里都不算远......”
杨妮含笑看着她,她神采奕奕的讲述着他们研究的采风路线,相比自己什么功课都没做更是显得懂得很多的样子,既然要放下过去,重新开始,那不如从此刻开始,跟随他们找回自己昔日的生活轨迹,让一切回到认识那人之前的时候。
火车到达兰州时,杨妮便跟随小璐、小廖一起下了火车换上了前往卓尼的长途汽车,人烟、楼房渐渐稀少,公路也由柏油马路变成了颠簸的羊肠小道......说实话,在锦州养尊处优的这一年半杨妮已经忘记挤公车、排队等平常生活的滋味;此刻,车内弥漫着汗味儿、馊味儿、家禽味儿、反而让杨妮觉得好真实,一下从喜马拉雅山顶端回到平地的感觉,小璐一个劲儿的用手扇风,不时的埋怨小廖,为什么不带把扇子出门,杨妮从包里掏出尤加利精油递给小璐,笑而不语的看向窗外。
蓝天,白云,青草,牛羊......有别于都市的高楼大厦,这里的民居朴实无华,红色的砖墙映衬在蓝天碧草之间,尽显甘南苍茫高远,水天相接的壮丽景色。
浑身的骨头即将被颠散架时,一声刹车扬起漫天黄土,司机冲着他们用夹生的带着羊膻味的普通话喊道:“学僧(生)娃,卓尼到了,你们赶紧哈(下)车,带齐你们的随生(身)行李。”
他们一行人急忙起身,坐的太久,好些女生发现起来时已经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了,又是跺脚又是叫好不热闹,淳朴的乡民没有任何一个表示不满,从大人到小孩,他们清澈的眼睛里看到的更多的是崇敬。
那抹崇敬的眼神像破土而出的春笋在杨妮心尖上顶开一个豁口,不是痛,是又痒又痛,她突然有了留下来的冲动,有为他们做些什么的冲动。
次仁卓玛妈妈是一个孤寡老人,经过政府的帮助专门接待一些游客贴补家用。她的家倚在半山腰上,旁边便是一所古老的小寺庙,站在她家院子里便能听到悠悠飘出的颂歌,不少虔诚的信徒三跪九扣地匍匐向前朝他们心中最高最神圣的菩萨祷告,杨妮驻足在院子里细心地聆听,虽然不懂经文的含义,却被它那种可以净化心灵的音律所吸引,在内心深处默默地祷告......“杨老师,快来吃酥油饼,卓玛妈妈做的。”
小璐打断了杨妮,亲昵的拉着她朝屋里走,不大的内室异香扑鼻,一时说不清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浓重的香气直冲中枢神经,大脑皮层上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酥油脂。
小璐撕下一块酥油饼递给杨妮,杨妮摇摇头,她没什么胃口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洗澡睡觉。
洗澡是不太可能了,她脱掉鞋子靠在炕头养精神,两手握拳一下一下轻轻敲打着侧腰,腰眼又酸又涨,不知道这算不算月子病。
杨妮迷迷糊糊处在半睡半醒之间,突然,被一阵此起彼伏的呕吐声惊醒,她紧张的坐起身子打量四周,本身就不大的屋子这会儿尤为显得热闹,一群人堵在门口进进出出,争先恐后地冲出去呕吐,卓玛手足无措的立在角落,两只手绞在一起,唇边和眼角的皱纹显露了她的窘迫。
杨妮一把揪住捧着肚子抽搐的小璐,担心的问:“你们怎么了,吃坏肚子了?”
“杨老师,您,您真是太厉害了,太有先见之明,那个酥油饼,呕——”
小璐话无法说下去,说到酥油饼她就止不住的冒酸水,连胆汁都快吐出来,杨妮依然云里雾里。
经过小廖连比画带断断续续的讲解,杨妮终于搞明白了,这帮孩子说酥油饼味道好吃,还想要吃,卓玛就开心的去厨房给他们做,几个好奇的人就跟去厨房偷师。
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
只见,卓玛从盆里拿出一块面团,撩开厚重的裙子开始在大腿上揉面,带着酥油的黄色面团在她的手和大腿的配合下,很快变成一张张小圆饼,最为恐怖的是卓玛腿上只有揉面的那块皮肤似白的,其余地方相对暗了好几个色度。
经观看过程的同学回来一描述,谁还有胃口吃第二个,这时不知谁又突然提醒大家藏族同胞一生只洗三次澡,这句话仿佛一颗炸弹,屋里立刻炸锅了,女孩子们立刻夺门而出去呕吐,吐不出来的甚至不惜用食指扣,蝴蝶效应,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呕吐的行列,停都停不下来。
杨妮听过比这更恶心十万倍的肉蛆故事,所以没觉得像他们表现的那么恶心,相反,她觉得此刻最需要安慰的是卓玛,孩子们无意识的表现伤害了卓玛,她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看起来很恐慌、很担心。
卓玛不会讲汉语,和他们的沟通全凭手语,此刻她像做错事的孩子似的躲在角落里偷偷望着他们,不敢出声。
“你们差不多就行了,你们想想一个个吐成这样,卓玛妈妈心里什么感受,是你们自己要吃的,再说了,入乡随俗,卓玛不可能是为了让你们吐,故意这么做的对不对?”
杨妮声音不是很响,但是足以让室内的每个人听到她的声音,有个别人还是很不愤欲以争辩。
“你们来之前做了很多功课,知道藏民的生活习性是怎样的,如果觉得自己适应不了可以不选择住在民居,旅社里应该相对会好一些,住下来的人请你们尊重别人的真心,你们看看卓玛,她一片好心,一腔热情,换来的确是满脸愧疚,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杨妮逐字逐句讲的很慢,并不像老师训斥学生的语气,因为她知道两种不同背景,不同文化的人生活在一起不适应和产生矛盾是避免不了的,这里没有谁对谁错,如果不能包容和接纳,那就离开,不要相互伤害,就像她和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