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妮从小对待食物的态度就是认真的,满桌的客人只有她一个人专注在吃上,开胃菜、色拉、汤她一个不落全都细细品尝。别说这里的厨师还真是不错,宴会出菜要比一般单点快,所以味道和品质就会稍稍欠佳,可是就算这样味道还是很好,尤其是那道法式牡蛎浓汤让杨妮意犹未尽,更加期待主菜会带来的惊喜。
侍者为她端上法式香煎银鳕鱼,杨妮从外表上先赞叹了下,硕大的一块,经烘烤之后,泛出的淡淡的金黄色,切开后,雪白,嫩滑,多汁,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奶香味,相当的诱人,旁边配有一小撮奶油芝士意面。杨妮按耐不住,切下一块放进嘴里,口感极其丰富,不仅仅有银鳕鱼特有的肥美,还融合了事先腌制过的酱料,味道特别,满嘴余香。
她身旁的诸尚杰双手紧紧的攥着椅子边儿,指甲似是要嵌进去一样边缘发红,指关节泛白。他的胃此刻非常不舒服,翻滚着,绞着痛,刚那碗牡蛎汤的颜色让他恶心,诸尚杰一直在克制,他不想让她察觉。
可是她面前那盘白色多汁的食物再次让他陷入痛苦,他尽量让自己的目光避开杨妮面前那坨白乎乎,湿淋淋的东西,后背僵直的靠在椅背上,双唇抿在一起只剩了细细一条唇线,黑眸失去了凛冽的神采和光芒,变得涣散。
诸尚杰暗自调整呼吸,他曾是一名侦察兵,他有很好的克制力和伪装自己的能力,他相信自己可以不留痕迹的应付过去,只要等她吃完,盘子收走一切就结束了,等待,忍耐,煎熬??
“猪,你要不要尝尝,很好吃?”室内光线朦胧,杨妮一点都没有察觉诸尚杰的变化,她单纯的认为好东西就要与心爱的人分享,切下一块鱼肉,用叉子递到了诸尚杰的嘴边。
诸尚杰没有回答,是他没法回答!叉子上那块白色泛着水润光泽的鱼肉彻底把他筑起的防护摧毁了,那块白色的东西在眼底无限放大,和脑海里出现的画面重合,变得丑陋且蠕动着,胃里立刻翻江倒海,一股股的酸水向上翻腾,更像是有人在用搅拌机搅拌似的,恨不能把五藏六府统统拉扯出来,他抓起餐巾掩着嘴落荒而逃。
杨妮错愕了,一时明白不过来这是个什么情况。彭瑜卿发现诸尚杰样子不对,再看看杨妮的盘子和她举在半空的叉子一下焕然大悟,狠狠的撂下句话就追了出去。“你丫就欠抽!”
杨妮呆呆的举着叉子,看看剩下的几个人,人人都神色凝重,好像自己十恶不赦似的,实在不懂,也顾不得委屈了,撂下叉子也追了出去。
杨妮在男洗手间门口焦急的徘徊,门隔音效果很好,什么也听不到,她两只手握在一起抵在胸口低头祈祷。十几分钟过去了,还未见他们出来,此时杨妮就如热锅上的蚂蚁,腹热心煎,她犹豫了两秒钟推门而入。
瞬间,她被石化了。诸尚杰蜷缩在地上,双手抵着胃部,彭瑜卿在一旁试着掰开他让他平躺下来。杨妮一下子扑上去捧起他的脸,脸色苍白,全是汗水,她局促不安的用手帮他拭去汗水,心里犹如百蚁噬骨。
“他身上有药,给他吃了吗?”她神色慌张的问彭瑜卿。
“萝卜还用屎来浇(教)?”
杨妮瞪他,不过没有心情和他斗嘴,又问道:“那现在怎么办?送医院,我来打120。”
“我说你丫能不能不添乱!他什么心气儿你不知道?一向心高气傲的四爷给120抬出去的,他还活不活?”
“这有什么关系?谁还没个病痛?再说——”杨妮实在难以理解。
“我跟你说不清,你要愿意,就上来搭把手,帮我把他弄到房间去,我打电话叫医生过来。”彭瑜卿不耐烦地打断了杨妮,一只手拉着诸尚杰的胳膊环在自己肩上试着扶他站起来。
“行。”杨妮赶紧帮忙扶着另一侧。
“路上,甭管碰见什么人,都,要装的,是他喝醉了,听到没?”彭瑜卿一只脚使不上劲,扶起诸尚杰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头发散了,气息乱了,语不成句。
“???”杨妮没接话,她的精神也都集中在了两条胳膊上,毕竟诸尚杰比她高出许多,想扶稳他并不容易。
“听到没?今儿的帐我稍后再跟你算!”彭瑜卿竟然瞪了她一眼,潋滟双眸里不再有让人鸡皮疙瘩层出不穷的魅惑,而是换上了一抹使人心惊胆战的冷酷。
“听到了。我还怕你不成?”杨妮小声嘀咕。
1808。彭少在帝豪的长包房,不知道在这骗了多少小姑娘,杨妮鄙视的瞥了眼彭瑜卿,此刻他竟然也汗淋答滴的,诸尚杰的重量几乎全都压在了他一个人身上,又不由得有点莫名的感动。将诸尚杰扶到床上躺好,彭瑜卿摸出手机打了电话给医生,又给打给庄青云告知了情况,让他们不要过来,免得引起别人的猜测,一切自己会照看的。
杨妮和彭瑜卿在诸尚杰床边一边一个,谁不理谁,眼睛都紧盯着躺在床上的那个人,不知道能为他做些什么可以让他减轻痛苦。
医生来的很快,进来后没多说什么直接帮他注射了止痛药和轻微的镇静剂,忙完后神色凝重地看着彭瑜卿:“彭少?怎么回事?很久没有这样发作过了!”
彭瑜卿剜了眼杨妮并没多解释,杨妮心下一颤。
“我帮他止疼并不是最好的办法,想要根治他的胃痉挛和厌食症最好还是劝他去看心里医生,还有身边尽可能的避免出现刺激他肠胃的食物,否则总是这样发作前景很不乐观。”
“谢了,刘医生,我知道该怎么做,麻烦你了。你怎么来的,我找人送送你?”彭瑜卿声音低低沉沉,不知是累的还是心事太重。
“不用了,我开车来的,你自己也要多注意,一直戴——”
医生的话被彭瑜卿一个眼神遏制住,没有继续,杨妮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诸尚杰身上压根没多想,她整个人就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刘医生说的话她似懂非懂,看心理医生这点她知道,诸尚杰告诉过她,他的病很大程度上是心理因素导致,可是刺激他肠胃的食物是指什么?
彭瑜卿对自己这么恶劣,难道是银鳕鱼闯的祸?银鳕鱼可以给一个人心里造成这么大心里创伤?匪夷所思!
镇静剂和止痛药发挥了作用,这会儿诸尚杰似是睡着了,汗渍也慢慢褪去,杨妮抬手摩挲着他的眉心,一点点把眉心的结用手指疏散开来,又为他盖上了薄被,才转向彭瑜卿,用轻柔缓慢的语气说道:“彭瑜卿,我们——谈谈吧!”
“谈什么?”彭瑜卿讶异的抬眼看着杨妮,小丫头满脸的不容置疑,眼睛炯炯有神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拒绝的话还真说不出口,“那就外面客厅谈吧,让他休息会儿。”
杨妮跟着他走到客厅在彭瑜卿对面坐下:“我想知道真相!”
“真象?真的大象?动物园里有。”
“卿,聪明如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刚医生的话你也听到了,可是如果我连他应该避免什么样的食物都不知道,我怎么能保证他不会再向今天这样发作,我知道在整个锦州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们曾经生死与共,他更不惜为你越界犯险,所以你更应该相信我,这一点我们两个是共同的,都不希望他有事,对吗?”
杨妮双眸里闪烁着点点星光,面上泰然自若,看似不疾不徐却隐藏不住她内心的忐忑。
彭瑜卿没有回答,看得出他很纠结,很挣扎,他在权衡到底该不该说出来,这个女人对四哥来说有着不一样的意义,这点睁眼瞎也能看出来,可是说出来就要提到那段往事,对自己何尝不是件残忍的事情,每每回忆就如凌迟般痛苦。
“卿???”看到彭瑜卿艰难的表情,杨妮不由轻轻低唤了声。
“你确定你想知道?”他喉结滑动,似是有难言之隐。
杨妮坚定的点点头。
“那是——我们当兵的第三年,我们野战军接到了一项秘密任务,在中缅边境有一撮暴力武装分子,一直扰我边境,与我居民发生争斗,死伤无数。我们班5人奉命去隐蔽侦察,快速找出漏洞,好一举将敌人歼灭。不知是不是我们运气不好,进入热带雨林深处后就一直下雨,雨水将我们做的标记全部冲刷的干干净净,三天后我们发现迷路了,信号受到干扰,通讯设备全部不能用。闷热潮湿的环境让身上的衣服发霉,皮肤开始溃烂,脱掉衣服赤裸着又被水蛭吸咬,如果能够生火水蛭根本不是问题,可是,湿气太高,身上的火柴都成了废物。这些都不是最惨的,很快我们携带的食物消耗光了,必须要解决吃的问题,那是一片陌生的原始森林,有很多野果,第一反应自然是采摘野果充饥,就在那天,我们失去了——第一个战友。”
彭瑜卿停下了,眼睛蒙着一层湿气,他波澜不惊的话语里暗藏太多苦痛,杨妮不忍催他,递给了他一张纸巾。
“他误食了有毒的野果,给其他人敲响了警钟。我们开始另谋出路,丛林里小动物很多,青蛙,兔子,田鼠。我们的身手抓这些小动物易如反掌,可是还是那个问题——没有火。我们抓住青蛙,用军刀杀死,扒下皮,捧在手里白白的,黏黏的,粘连着透明的液体,用手一抹还能拉扯出透明银丝,可是为了活着就必须克制着内心的抵触,生生的将蛙肉放进嘴里一点点咀嚼,生的肉组织很紧,在口腔里发出叽叽的声响,滑动难咬。自然反应想要吐,就用双手捂住嘴,含着眼泪将嘴里的东西吞咽下去。”
杨妮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抵在唇上,彭瑜卿的话让她心惊胆战,难怪他们都不愿提当兵时的事情,真的是梦魇。
“如果只是这样,那就不是噩梦了!”彭瑜卿用纸巾擦拭了下眼角,继续说:“老四说青蛙太小了,要去抓个大点的,可以多吃几天。他和另外一个战友一起去打猎,没想到,中了敌人的陷阱,进了雷区,我们又牺牲了一个战友,5个人只剩了3个。老四很重感情,他受不了自己的弟兄这样不明不白的牺牲,一个人跑了出去,天黑了还没回来,我担心他又迷路,出去寻他,结果我受了伤,成了大家的拖累。我们周边的小动物越来越少,我又是病号,他把他的那份都让给了我,他自己吃,吃——”
彭瑜卿哽咽了,整个人黯然失色。他轻描淡写的将自己受伤那段糊弄了过去,可是讲到诸尚杰吞咽的食物时,他不由自主的反胃,想要呕吐,实在说不下去,他沉默了片刻:
“牺牲的那个战友还没掩埋,一开始我们希望可以把他带出去。雨林的气温闷热潮湿,腐烂的速度非常快,已经开始生蛆。四哥他就,他就,一把一把的——吃了吐,吐完接着吃,再吐,再吃——”
“够了,你别说了!”杨妮起身奔向卫生间,胃里翻江倒海,晚上吃进去的食物全部被她吐了出来,一阵阵的恶寒,头皮发麻,恨不得将整个胃吐出来,胃痛,心痛,哪里都痛,痛彻心扉??
她从洗手间出来,彭瑜卿示意她坐下,他的神色已经缓和了许多:“两天后,我们获救了,确切的说是被敌人俘虏了。对出生军人世家的四哥和我来说这是家族耻辱,所以这件事情请你烂在肚子里,更不要让他知道你知道了整件事情,骄傲如他应该不会想让你知道这件事的。你记得,任何可以让他联想到那些场面的食物最好都不要出现在他面前,除非,除非你可以帮他克服心理障碍。”
杨妮沉默着,她被事实真相所震撼,整个人只觉得又痛又冷,噬骨的痛,透心的冷,心底深处叫嚣着一股陌生的难受,整颗心被撕扯的残破不堪,他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痛,背负的那些委屈,让她抓狂,悲愤,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