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江山与美人

一如五年前为薛澜夕和江晋垣办婚事时那样，喜堂还是被安排在了相府的清辉堂，就连里面的布置，也与当年基本无异，只在高堂的位置，那刷了红漆的太师椅多出了两把，留给了男方的父母。
拜堂仪式结束后，接下来便是婚宴，由于此次并未出现新郎中途悔婚的现象，所以整个过程进行的倒还顺利，临近结束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席间云梦泽已经将后天就启程回沧州的事情告诉了筝玉，筝玉虽然觉得有些仓促，但还是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下来，觉得人多一起上路，至少有个照应。
为了节省一些时间，以便好好整理一下路上要带的东西，筝玉见时候差不多了，便第一个向负责招待宾客的薛子俊提出告辞离开。
薛子俊并未挽留，只是在看崔可吟的目光多出几分依依惜别之色。那种类似于永诀的伤感，让筝玉这个旁观者看了都忍不住心痛，同时也明白了今日的单独谈话中，崔可吟还是拒绝了他。
不过，筝玉却并未觉得崔可吟此举有多么不识抬举，她虽一向认为薛子俊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这是外人无法改变的。
在薛子俊的亲自相送下，与聂素之、崔可吟沿着暮色中的曲折小径走出相府，筝玉觉得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相见，正准备向他道声珍重，不经意抬头间，突然看见大门附近的一辆宽大奢华的马车前，站着一个白衣胜雪风度翩翩男子。
虽然由于天色有些晚了，又隔着一段距离，昏暗的光线中那男子的样貌叫人辨不清晰，但对于那身影十分熟悉的筝玉，还是一眼便认出了是萧逸云。
此时萧逸云是面对着相府大门口方向的，筝玉看到他的同时，他自然也看到了刚刚踏过门槛走出的她，于是微微偏头，向她轻轻一笑。
筝玉想到自己后天就要离开京城了，而要带的东西到现在都还没有准备，明天肯定有得忙，可能抽不出时间去见他，不如趁此机会向他道个别，也便抬脚迎了上去，冲他一笑：“王爷在等人啊？”
萧逸云站在马车旁未动，双臂自然下垂着，宽大如蝶翼一般的衣袖垂在身体两侧，随着春夜微凉的风吹而轻轻曳动着，使整个人看起来惘若遗落凡尘的谪仙。
他笑盈盈地看着筝玉一步步走近，直到在他面前停下，方才缓缓开口：“不错，在等人。”
他的声音温朗柔润，在少了几分喧嚣多了几分宁静的夜风中淡淡回荡着，自带一种蛊惑人心的清凌。倘若忽略不计他以往的那些做为，或者说这是第一次见到，筝玉定然会认为他是哪个世族大家中不恋世俗的翩翩浊世。
“那是在等谁啊？”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望了他一阵子，筝玉玩笑地问道。
沉沉的暮色中，萧逸云微微敛了敛脸上的笑容，凝视着她，有些认真地道：“可不可以是在等你？”
“是在等我向你道别吗？”筝玉眸光一动，不动声色地将那自己所不愿面对的问题一笔带过。
萧逸云微微怔了怔，有些愕然地望着她：“怎么，你要走？”
筝玉洒然地笑道：“是啊，后天就准备动身。”
“去何处？”
筝玉垂眸思虑片刻，觉得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坦白地道：“沧州。到后天与云世子一起走。”
“你喜欢那个地方？”平静的声音，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筝玉悠然轻笑：“也不是，我只是当了这几年的官，觉得有些累了，想要远离是非，去过那种悠闲简单的生活。”
萧逸云偏头思忖了片刻，问道：“非走不可吗？”
筝玉毫无犹豫地点点头：“不错，如今朝中局势已定，素之也如愿地当了官，我也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
“那……”萧逸云嘴角张了张，想要问为什么就不能为他牵挂，但迟疑了许久，却怎么都无法说出口，最终只道出四个字，“一路珍重。”
筝玉并未察觉到他细微的心理变化，十分豪迈地向他抬了抬手：“多谢，我们便就此别过吧。”
语毕，也不等他回话，转身向着不远处的聂素之与崔可吟招了招手，向着他们马车所停的方向走去。
原本她还想加上一句“青山绿水，后会无期”，但想了一下，觉得这话说出来太伤人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萧逸云静静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直到他们的马车驶离附近区域，淹没在沉沉的暮色之中，方才慢慢回过头来。
这时候，在相府参加婚礼的很多人都已经出来了，细碎的脚步声，碾动的车轮声，以及低低的人语声细细密密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属于夜的宁寂。
对上的目光，青玄轻轻向着他一抱拳，提议道：“王爷，夜晚风凉，回府吧。”
萧逸云没有回答，只微微抬头，越过青玄望向不远处一个飞勾的檐角，漆黑的眼眸中带了些迟疑，带了些苦恼。许久，他突然像是想通什么似的，豁然一笑：“不，我们进宫。”
右相府距离皇宫并不是太远，路途又比较平坦，上了马车，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
萧逸云是在御书房找到身为皇帝的萧桓的，对方正在批阅一叠奏章，看到他来，显然有些意外，抬手挥退一旁伺候的小太监，慢慢站起身，绕过桌案走出来，温和地问道：“这么晚了，六弟怎么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萧逸云也没有什么表面的客套，抬脚向前走了几步，直接道：“请皇兄削除我的王位，收回我一切权利以及封地收入的九成。”
萧桓有些震惊地望着他：“六弟，你这是何意？”
萧逸云向着他抬了抬手：“臣弟就是表面的意思，还请皇兄成全。”
萧桓定定地望了他一阵子，问道：“为什么？”
筹谋了那么多年，怎么可以如此平静的说放弃？
萧逸云微微敛了敛神，抬眸望向他：“当日在溅玉轩门前，皇兄问我倘若最后我们赢了，你我还能否是兄弟，皇兄会问出那样的话，便是已经猜到了臣弟想要的是什么。”
萧桓毫无遮掩地直视着他：“不错，我的确猜到了。”
萧逸云自嘲地一笑，有些艰难地道：“但她想要的不是母仪天下，而是风花雪月，我改变不了她，又不想失去她，所以……只能改变我自己……”
多年的苦心经营，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就这样挥刀斩断，是何其的艰难，何其的挣扎……
萧桓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她”是指的是谁，顿了顿，轻声问道：“为了一个女人，付出这么多，值得吗？”
虽然萧逸云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萧桓知道，倘若他有心想要夺这江山的话，自己未必能够守得住。
萧逸云淡淡一笑，眸中带着几分释然之色：“皇兄，你错了，这不是付出，这是选择，我只是选了我更想要的。”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想得到的只有江山，原来只是没有碰上那个能够真正俘惑他心的美人而已。
萧桓凝沉默片刻，望着他道：“你下定决心了？”
萧逸云坦然地点点头：“不错。”
“什么时候的事？”
萧逸云想了想，道：“就在进宫之前，她把要离开京城的事情告诉我的时候。”
“你不怕自己将来会后悔？”萧桓又问。
萧逸云轻轻摇头：“我若这样任她走了，只怕现在就会后悔。”
“既然你都如此说了，有些事情，我也不想再瞒着你。”萧桓深深叹息一声，慢慢转身，自他平常批阅奏折的桌案上拿起一个暗红色雕有精致花纹的小锦盒，轻轻打开来，自里面取出一个折了几折的小纸条，递向他，“这是先帝留给我的锦囊，你看看吧。”
萧逸云再是向前走近几步，抬手将他手中的纸条接下，轻轻展开，上面再清楚不过的三个字赫然呈现在他的眼前：诛逸云。
是先帝的笔迹，造不得假。
萧逸云突然想到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先帝驾崩前所跟他说得那些话，以及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忍痛割舍的情绪，不禁凄然一笑：“当初他跟我说，不要怨恨他狠心，我原本以为他是因为不能将皇位传给我而感到愧疚，却没想到，他是要我死的。”
这就是皇家，这就是权贵，所谓骨肉至亲，所谓血浓于水，永远比不过江山稳固重要。
怪不得筝玉对此没有丝毫留恋，那是看透一切的豁达啊！
萧桓自他手中拿过那张纸条，没有丝毫犹豫的，抬手从中间一撕为二，一只手友好地伸向他：“逸云，留下来，留下来帮我半年，半年之后，我还你自由，封地的收入，还是你的。”
萧逸云迎上他信任的目光，心头悲凉之感不禁散去几分，伸手握上那只手，微微一笑：“好，我答应留下来帮你。不过封地的收入，我说了只要一成，就只要一成保证余生衣食无忧便好，我不想成为你的威胁，只要平平安安的，陪她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直到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