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花雨依旧不停飘落着,溢散着淡淡芳香的鲜红的瓣子,时不时落在崔可吟雪白的衣上、漆黑的发间,然后随风轻轻缱落在地,更衬托得她如同画里走出的仙子。
江晋垣望着她,她也便双眼朦胧地望着他。此刻的她,天晓得她有多想就这样不顾一切地跑下去,扑到他的怀里向他诉说这段日子满腹的委屈。
可是,她不能,她答应过筝玉,只要江晋垣不认她,她便一定不能去认他。其实,也不仅仅为了这个,她心里更明白,江晋垣若无心认她,就算她走下台去,来到他的身边也是徒劳无功,得到的只是羞辱罢了。
许久,轻轻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滑落出来。他那沉默悲伤的样子她看到了,那样难过那样无助,没有成亲的一点儿喜悦,他是舍不得吗,也像自己一样放不下?
突然不愿再多想,也不想能够挽回了,他已经和相府千金拜了堂,成了右相大人的女婿,就算她能打动他,右相会放过他们吗?与其因为自己让他仕途备受坎坷,还不如就此离开,就此放弃。就像那首歌里所说得,再为他跳一支舞,将自己最美的一刻留给他,然后永远离开他的视线。
最后再望他一眼,她轻轻抬起右臂,自白舞衣宽大的水袖里伸出几根纤细的手指,将那滑落的轻纱轻轻塞入耳后,遮住面容,慢慢转身……
在不在一起似乎不再那么重要,也没有轻生的念头,就像筝玉所说的那样,没有谁离开谁就不能活。此时此刻,只盼望他能过得好……
“可吟——!”还未踏出步子,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悲戚沉重的男声,似乎下了很大很大的决心。
崔可吟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泪水自眼眶中轻轻滑落,浸湿了遮面的轻纱。
江晋垣不再顾虑他叫出那一声之后众人诧异的目光,扔下手中的酒杯快步向离这边亭子足有两丈远的戏台跑去,将那准备离开的白衣女子轻轻拥入怀中。他已经错了一次,因为顾虑太多,无奈放下了她,心里已经很不好受,这次还有机会,真的不想再委曲求全。
崔可吟慢慢转身,慢慢回头,对上那双沉默忧伤的眼眸,已是泪如雨下。明明有很多很多话要说,此刻离得这般近了,却偏偏一句说不出来,只轻轻伸出双手,轻轻搂住他的肩膀。
宝楹见这情形,知道事情朝她们所愿的方向发展了,轻轻起身,抱着那把她珍爱的筝走下戏台。
江晋垣的举动让台下几乎所有的人都震惊了,包括那沉静少语的太子殿下,我见犹怜的十二皇子,以及貌似无所羁绊的萧逸风。当然,这其中除了两个人,筝玉,和她身边的萧逸云。
筝玉抬眸望着戏台上那抱在一起的两个人,一个白衣飘飘,一个红袍轻扬,在冉冉下落的飞花间,显得那样般配。只是,这戏明明是她导演的,这样的结果也是她盼望的,如今得偿所愿了,筝玉却偏偏高兴不起来,眉宇间反而带了几分惆怅。
萧逸云看她似乎有心事,轻轻伸手探上她的手,在她耳旁低声温柔地道:“这不是公主所愿的吗,公主为何还会不开心?”
筝玉慢慢转过头去,对上他那张关切的面容,犹豫了一阵子,方才叹了口气道:“你说,若是一个人真的爱另一个人,还需要让她这样费尽心思来挽回吗?”
萧逸云不曾想她竟然是为了这事而苦恼,方才他还以为她在担心右相这关不好过呢。他静静地凝望着她那张珠翠曳动下清雅隽秀的面容,漆黑的眼眸中浮出几分让人不易觉察的震惊,似乎是下意识地道:“不会。”
若是真的爱一个人,是不会让她放下一切来挽回的,真正面对这种问题,他发觉自己也是这样认为。不过,他从来没有爱过一个人,所以,这么久以来,无论别人怎样挽回他,他都能够不为所动,包括——傅沁雪的死。
可是,眼前的这个女子,她是那么不一样,这些时日以来,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掩饰,专心致志地苦恼,为了不让他难过而做出的那些傻得可爱的事情,以及博学多才的说出那样的句子,“温柔乡是英雄冢”,“此身虽异性长存”,“不爱胭脂爱乾坤”……
不知何时,他发现,自己的心绪竟在她的影响下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不再那么单调的向着一个目标前行,反而开始留意起沿途风景。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人与人是不同的,我们这样认为,别人可能不会认同,就像有时候我们不能认同他们一样。我们只要坚持自己的想法就好,至于别人是怎么想得,那便是他们的事了。”
经过他这一分析,筝玉顿觉心中开阔了不少,点头轻轻一笑,低声道:“也许,你说的都对。”
这时,周围突然传来一阵躁动,二人抬头去看,却见右相过来了,一双凌厉的双目紧紧盯着台上那还抱在一起的两个人。他的身后跟着那精明世故的薛管家以及一帮家仆。
台上的两个人似乎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忙彼此移开双手,转身望向台下。
右相盯着台上的两个人,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踏上台阶,怒声道:“夕儿满心欢喜地等你回去,你竟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来!”
“恩相……”江晋垣将崔可吟拉至身后,抬头望向右相,知道发生这样的事情自己无法解释。
婚宴还没有结束,宴席上坐满了客人,右相似乎怕人看笑话,不愿在这里处理此事,冲那薛管家摆了摆手,道:“把他们先给本相关进柴房,晚些时候再行处置。”
江晋垣连忙向前走了几步,在右相的面前跪下来,道:“恩相,是学生对不起小姐,一切责任学生愿意承担,恩相怎么处置都可以,但是……请恩相放过可吟吧。”
他这话显然没有任何说服力,右相对此理也不理,目光凌厉地扫向旁边的家仆,厉声道:“还不带下去!”
“是。”主人吩咐,那家仆立刻有了动作,走上前去就要去拉台上一跪一站的两个人。
筝玉心里有些不安,生怕那右相一努之下杀了二人,那样她帮崔可吟就成了好心办坏事了。犹豫了一番,决定不能不管,她是公主,若是过去说情,想必那右相还会给她一分面子。
刚做了决定,还未来得及起身,突然看见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向那边走去,筝玉定睛一看,竟是右相的公子薛子俊,便打算先看看情况再说。
薛子俊走到台下,向着右相屈身一礼,道:“父亲。”
本来还在满心欢喜地筹办女儿的婚事,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右相心里十分不悦,儿子过来,也没怎么理会,只嗯了一声。
薛子俊看了江晋垣一眼,目光落在崔可吟身上时,稍作沉默,然后走上台去,挥退要拉二人的家仆,向右相道:“父亲,这事不能怪晋垣,当初您要将妹妹许配给他的时候,晋垣不是推辞过吗,是您坚持要把妹妹嫁给他,晋垣推却不了,才不得不答应。”
右相转过头来,面色不善地望向江晋垣:“他当初推辞的理由是出身贫寒,配不上夕儿,老夫看重他的品行才学,不嫌弃他的出身,方才定下此事。他若早说了心里有别的姑娘,老夫怎么还会把夕儿嫁给他!”
“学生是怕……是怕……”江晋垣微微抬起头来,迟疑了片刻,转头望向身旁的崔可吟。
右相目光凌然一闪:“你是怕本相会为了招你做女婿,而杀了她?”
“学生……”江晋垣面上出现犹豫之色,这话实在不便回答,说不是是说谎,说是,又太过直白。
右相冷笑着打断他:“哼,哼哼,一口一个学生、恩相,原来本相在你眼里竟是这样不择手段!”
“恩相,学生没这个意思。”江晋垣忙解释道。
右相瞥了他一眼,转头望向立在两旁的家仆:“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我带下去!”
家仆自然知道在这相府当中,少爷不如老爷当家,右相一吩咐,立刻走上前来架住二人。
“放开,放开我!”崔可吟用力挣脱开那家仆的束缚,伸手扯下遮面的轻纱,毫不避讳地望向右相,“原来丞相大人就是这么以势压人的,怪不得江大哥会被你们逼婚!”
右相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弱女子竟敢以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面上微露震惊之色,盯着她道:“小小的女子,倒是有几分胆识,胆敢这样跟本相说话,不怕本相杀了你?”
崔可吟目光没有丝毫躲闪,也不理会江晋垣对她使眼色让她不要再说,她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些,道:“小女子不值得丞相大人背负滥杀无辜的罪名。”
“把婚宴弄成这样,你还无辜了?”虽然对这小女子的胆识颇有几分赏识,但右相心头怒气还未消,摆摆手示意把人带走。
“父亲,您不能这样做。”薛子俊走上前去,挡住他们的去路。
右相怒道:“俊儿,你给我让开,到底谁才是你妹妹!夕儿大婚遇到这样的事,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你竟然还为这罪魁祸首求情!”
“爹,放过他们吧!”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清脆而平静的女声。
众人转头一看,却见一袭红嫁衣的新娘薛澜夕正向这边走来。此时,她的盖头已经揭了,凤冠也已取下,简单绾起的发髻上甚至连一只装饰的发簪都没有,脸上画着稍浓的妆,相对于崔可吟的清新淡雅,越发显得明艳动人,一对明珠耳珰随着她的步调不停地晃动着,映着太阳的光辉,璀璨而夺目。
当然,这不是重点,更令众人惊讶的是,薛澜夕脸上表情甚为平静,在她成婚大喜的日子,发生这样的事,却竟连一点儿难过都没有。
右相夫人也随着赶了过来,跟着女儿的步子,步调有点儿急促。
右相眉头一蹙,待她们走到近前,望向他的夫人云盈萝:“夫人,我不是说过了么,此事暂且不要让夕儿知道。”
右相夫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我去的有些晚了,夕儿已经知道了。”
“这——,这——”右相先指了指崔可吟江晋垣二人,又指向薛澜夕,“这该如何是好?”
薛澜夕走上前来两步,看了江晋垣一眼,道:“爹,女儿不想嫁给他了。”
“这是说得什么傻话,堂都拜了。”与一向珍爱的女儿说话,右相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
“女儿就是不想和他在一起了。”薛澜夕微微抬眸向筝玉所在的那片树下的席位看了一眼,很快又将目光收回,有些任性地道。
右相面露不解之色:“夕儿不是说过,会听从爹爹的安排么?”
薛澜夕拉起他的手,略带撒娇地道:“女儿是说过,女儿的婚事愿意听从爹爹安排,但女儿不想勉强于人,江大人既然心有所属,不如我们就成全了他们吧。”
“这怎么能行!”右相的神情立刻严肃起来,冲着那几个家仆摆摆手,“带下去!”
“爹,您不能这样做。”薛澜夕看了看崔可吟江晋垣二人道。
“这事不用你管,穿着嫁衣到处跑,成何体统,快些回房去!”右相再次看向那几个家仆,“还不带下去!”
“爹若不答应,女儿就死给您看!”右相转头之际,薛澜夕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银簪,对准自己的喉咙。
右相夫人紧张地道:“夕儿,你这是做什么,快些放下!”
右相虽然脸色不善,但看到女儿拿簪子抵着喉咙,那凌厉的目光中,还是带了几分担忧。
其实,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了,筝玉也不例外。若是遇到这种情况的是她,她兴许会愿意主动退出,不再掺和其中,随他们怎样,但若说为他们求情,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是这薛小姐竟然会为了背叛她的人以死要挟她的父亲,这样宽阔的心胸,真是不得不叫人刮目相看。
“不,爹若还要女儿的话,就放他们走!”薛澜夕握紧银簪,又向自己的喉咙靠近几分。
右相夫人担心女儿情急之下真得会做出什么傻事,忙道:“老爷,您就答应了夕儿吧。”
站在一旁的薛子俊微微抬头望了望他以死相胁的妹妹,心里清楚那鬼精灵不会真的傻到为了别人而不顾自己的性命,说要成全他们,其实是她自己根本就不喜欢江晋垣,嫁给他是父亲的意思不好违背,现在逮着机会,当然能推则推。为了顺应妹妹的意思,也因为方才那女子让他震惊的歌舞,便又再次求情:“父亲,您就妹妹这一个女儿,还是答应了她吧。”
“这……”望着女儿手中那锋利的银簪,右相有些拿不定主意。
一直坐在席位上旁观的太子见右相似乎有妥协的意思,只是碍于面子无法直接答应,于是起身走上前去解围道:“右相大人,难得小姐有这份宽容之心,您还是成全了她吧。”
“罢了,罢了,把他们放了。”太子殿下都来求情了,这个台阶足够稳当,不至于失了面子,右相本来要关他们就是为了挽回面子,也没打算给他们多重的惩罚,为官多年,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他还是懂的,本就不是多么严重的结,如今自然顺着下了,又转头对江晋垣崔可吟二人道,“走罢,以后别再出现在本相的面前!”说罢,甩了甩衣袖,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