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之后,天气越发凉。
社团活动中心的弓道场里,人声稍静。偌大的道场围成半圈观看着,道场中央是曾界和季蓝,两人之间气氛凝肃,皆持弓目光鹰凖的瞄准远处的靶。
秫秫两声箭脱弓疾飞而去!
“好!”后面传来掌声和喝彩。
有人从远处跑过来汇报分数。
曾界微微一愣,望向季蓝:“你这次不会是让我吧?”
季蓝一怔,挽弓的手垂在腿侧,笑容有些苦涩。
“不敢,这次是你赢了。”
两人一起学弓道,起初力量的差距使得季蓝很吃亏,但突然有段时间季蓝如飞猛进,自此之后曾界就没再赢过她,最好的时候也只是平手。
那已经是初中的时候的事。一天晚上他上完补习班独自一人到南河市中心的弓道场去练习,那里有弓道剑道跆拳道等等,连击剑这类的也有,很多人都喜欢来这里练习。他们也是在这里上的课。
当时已经9点多,道场大部分人都回家了。他换好衣服走到道场,甫一走近,就听见里面射箭的声音,他微微诧异,这么晚了还有人在练习?探头望进去,心一震。那个身影他再熟悉不过。
是季蓝。
那身道服背后沁出大片的汗湿,额头颊边的头发湿湿的黏在脸上,她目光如炬。弓道是极静态的运动,她练到汗流浃背,不知道练习了多久。
那一瞬间,他觉得那个背影格外倔强。说不上为什么,他没有走进去。一直在门外看着她,她很专注竟然没有发现自己,后来他在那里又看了一个多小时,她才堪堪收手。
放下弓的时候他看见她的手已经僵硬成挽弓的手势,手上的kate脱下来之后,虎口和指弯的地方红肿不堪。她神色淡淡,轻轻按摩了一下,仿佛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自从那次之后,他对季蓝是真正心服口服。
久违多年的胜利让他很是诧异,反倒忘了高兴。
晚上背着包走出活动中心,晚风扑面吹来,凉意袭人。季蓝不自觉地摸了摸手臂,忽然觉得身上一暖。
旁边曾界把外套脱下来,披到了她的肩上。他穿着一件薄薄的长袖。
“你不冷?”
他微微笑摇头。
两人安静的走在校园里,旁边时而往来几个人,这时季蓝的电话响起。
曲方云的声音沉沉的传来:“吃饭了吗?”
季蓝看了看曾界,说:“还没,正准备和阿界去吃。”
“过来。”他报了吃饭的地点。
挂了电话,季蓝疑惑的说:“怎么方云最近总是在外面吃饭?”
之前有两次也是,有一次甚至有两个她不认识的人在。曲方云开学那天就出了名,那样一张脸到哪都招人目光的,她时不时也能听见有人在议论他。每每旁人提及他,都说他身旁围了一群人。
她只当是跟他们班的人聚会,就像他们以前高中时一样,心里倒蛮开心他能跟班里的人相处融洽。
曾界神色复杂起来,望着季蓝欲言又止。季蓝自顾自思索着,倒也没注意他的表情。
两人坐车赶到餐厅,见到里面的情景,季蓝很是惊愕。
里面人影重重,竟有近十个人。在座的有顾长宇,李琰程棠,何唯,许呈雅,江小枫,张保科,还有几个她不认识。曲方云显然坐在主位上。
这个人素来不喜欢应酬,这会儿怎么主动请起客来?还有,他什么时候跟这群“最佳辩手”这么熟了?
有人见到他们来了,便扬声招呼:“这边!”
那个人季蓝不认识,只见曲方云朝她和曾界招招手,指了指身边两个空位。他们走过去坐下,季蓝问道:“怎么这么多人?”
“今天打完球,就一起吃饭。”他一边帮她倒茶,一边把菜单递给她,“看看吃点什么。”
手上接过菜单,眼睛却狐疑的打量他。
季蓝有种感觉,仿佛他有了些变化,从她那件事之后。以前她总是不费力就能知道他的心思,现在却发现自己一点都猜不出他的想法了。
开学之后他们两个都很忙,几个人基本也没怎么联系。出来吃饭最多也是一周一次,有一次她竟然看见曲方云开了车来接她。她问车是哪来的,他只是简单地说借的。
那时候她就隐隐觉得不对。
吃饭的过程中,曲方云话不多,但明显比以前外放,而且气场隐约地影响着气氛,他微微一个调笑,大家就变得愉悦欢快。
季蓝心里一沉,脸色极少见的冷淡。
拿起餐巾擦擦嘴,“我饱了,先回去了。”
许呈雅意外地说:“你才吃了那么点东西,再多吃点吧。”
她抿嘴勉强一笑,“不了,还要回去准备些资料。你们慢慢吃。”
说完站起身就要走。曲方云和曾界追了出去。出了门,曲方云走上来抓住她的手,“你怎么了?生什么气?”
曾界在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看着他们两个,心底泛起一丝苦笑。也是,以她的敏锐,他们能瞒得了多久?
大力挥开他,季蓝冷冷一笑:“你说我为什么生气?你做了什么?”
无缘无故的车子,高朋满座筵席应酬。今晚在那里坐的都是什么人?顾长宇是四大家族顾家的长孙、张保科家里掌握南方政脉、程棠李琰的父母都是军区政要、何唯家世良好实力坚强……里面坐的人里哪个不是人中龙凤?
“曲方云,我只要你回答我一句话——你是不是回曲家了?”
曲方云眸光深沉,唇角死死绷着,绝色的脸上高深莫测。他不回答,却没有否认。
心里一恸,季蓝低吼出来,“回答我!”
“是!”
只听季蓝冷到冰点的声音,“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刚刚才逃脱,你却自己往里面钻!当初你为什么要去南河你忘了?你怎么答应我的你忘了?我们发过什么誓你忘了?!!”
“我要变强。”
“所以呢?所以你跑回去仰人鼻息,仗着曲家的势力去变强?呵,你可真有骨气!”
她说得冷硬,宛如一道道刀光刮在他身上。曾界心里不忍,想开口被曲方云辩解。
只听曲方云浮起怪异的笑,嘲讽地看着她,“既然有捷径可走,我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季蓝,以前我们都太蠢了……”
啪!
街道回荡着嘹亮的巴掌声。季蓝打了曲方云!
曾界完全呆住了。他知道季蓝知道一定会生气,可没想过她会气到打曲方云。这两个人感情这么深厚,怎么会……
他朝季蓝望去,只见她苍白了脸,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甚至全身微微发抖。他忍不住迈了一步,却发现季蓝的瞳孔像墨汁滴进水里化散开一样,黑得连一点光芒都没有,黑洞般。
“别这样做,好不好?”她声音极轻,宛如哀求,像细雨打落在心上。
曲方云生生挨了她的巴掌,俊脸立即浮起红印。他却不生气,慢慢把目光移到她脸上,决绝而残忍。
他说,“不行。”
有根弦“啪”一声断了。四肢的力气像被抽掉,季蓝往后踉跄。
忽然,她背过身去。
熙来攘往的街道,却宛如只剩他们两个人。她的声音痛极,又不舍,却像在自己心头剜去一块肉,那如同古钟般的声音像被剪碎的布,清晰的传来。
“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曲方云,是我看错了你。”说完,她跌跌撞撞的走了。
男生留在原地,死死盯着她的方向,拳头几乎要崩裂,血管暴突。
曾界看了看他,终于还是朝她的方向追去。
在他们背后,许呈雅哀伤地望着曲方云,眼中饱含泪水。
犹豫了几秒钟,曾界跑了一段路才追上季蓝,眼见就差几步路,却见季蓝越来越往马路跑。他心底一骇,瞬间上去把她强抱回来,一辆车闪着喇叭疾飞而过。
“你不要命了!”他皱眉低斥。
“……阿界?”她茫然的抬起头,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一阵恐慌浮上心头,“你怎么了?”
“我的眼睛,”季蓝终于苦笑,“……我看不见了。”
曾界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你先送我回去,我休息一下。”
“马上去医院。”清俊的脸紧绷起来,眉宇凝重,伸手就要拦车。
季蓝抓紧他的衣襟,“之前被软禁的时候就有过一次。后来休息好了就好了。只是视力越发差了,今天练弓……好几个瞬间我都看不清靶……阿界,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别去医院,我不喜欢那些地方,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曾界肝胆俱震,难怪……难怪他能赢她。
低头去看怀里的人,她的脸那么苍白,一双灵动的眼睛此刻深深黯着,宛如快燃尽了的灯火。他的心疼得不能自已。
“季蓝……”他知道现在不应该告诉她,可是他怕过了此刻他就再也说不出口,等她自己发现她只会更受伤。“我……我也回去了。”
怀里的人明显一僵,突然他被用力推开。她力道太大自己往后跌,他想伸手去扶她,她又勉力站稳了。
如果说刚才知道曲方云的事她是震痛,此刻她已经绝望到尽头,满脸无望。
她微微摇头,声音风雨飘摇,“你们、你们……你们疯了!今非昔比,你们逃了再回去,别人会拿什么眼光看你们,他们会怎样看轻你们侮辱你们!他们只会把你们当做是丧家犬哈巴狗……”她泫然欲泣,猛然一震,终于明白过来,“……是我?是我的错!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们就不会想要回去。”
如果不是她,他们不会剑走偏锋,不会想借四大家族的势力往上爬,不会明明知道是泥潭深渊还往里面跳!
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入了局,做事万般由不得自己。夏清空、曲方云、曾界……
以他们的才情和傲骨,那个尔虞我诈阴暗卑鄙的世界怎么容得下他们?!最后他们会变成怎样……
季蓝悲恸难平,双手竟僵硬的如死骨般蜷缩成拳,一点力都没有,仿佛不是自己的。
曾界连忙抱住她,迭声说,“不是你,不是因为你!是我们自己的决定,跟你没有关系,你不要把什么都揽到自己身上!”
心头苦涩,千言万语一个字都无法言说。
“阿界我求你,你不要也这样!你们这样我要怎么办?”她拼死抵抗,被人像烂了的布偶般压在床上,铁匙绞碎她的唇舌,也搅碎她的自尊和希望,她唯一的伙伴只有他们了……
难道他们真的走到了非要决裂的地步,难道他们这么快就要对立为敌,就要形同陌路?
心像撕裂,痛已经到了肺腑百骸,发麻发颤,双眼剧痛。
他太懂得她的痛苦,可是这是一步必走的棋。曾界知道曲方云跟自己的想法是一样的,他们同样心意已决,回不了头了。
“对不起……对不起……”
季蓝推开他,转过身,就像方才面对曲方云时一样。她的背影那么哀伤,声音却冷漠。
“罢了,你走吧。”
她是个深情的人,此刻却这样绝情!
曾界心中的堡垒坍塌,他知道有些东西离他越来越远了。
这个感觉从在七中校门撞破季蓝和胡子栋的见面时就有了,直到今日,他才知道当它发生时的滔天悲痛。
季蓝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她眼前一片黑暗,只听到四周都是人声。最后她只好摸到墙根,慢慢蹲了下去,抱紧双膝。
她觉得头很痛,眼睛很痛,胸口也很痛,可是这一切都抵不上知道曲方云和曾界要回四大家族的痛楚。是不是只要长大了,什么都会变?是不是长大了,人就要孤单?
她原以为还能再过久一些,比如到方云和小枫他们结婚的时候,比如到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的时候……等到那时候,他们无暇理会自己,她就一个人了。
她不在乎,只要他们幸福。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们竟然要走两条完全相反的路,不是分道扬镳,是背道而驰。
“你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撞进耳中。苍茫地抬起头,忍不住自嘲一笑,她都看不见了,还以为抬头就能看见那个人。
夏清空微微喘着气,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裹紧她颤抖的身躯,直接打横抱起来。该死的她全身冷得像块冰!
“学长……”
“乖,别说话,我们去医院。”额头贴上温软,竟是他颔首细细亲吻她。
他清新的气息包裹着她,忽然心里的痛好像减退了几分。他抱着她一步步稳稳的走,弯腰把她放进车里然后坐了进来,揽着她。
车子启动,她静静靠在他身上,忽然觉得很累,竟起了睡意。
被隐隐的谈话声吵醒,微微睁开眼睛,看见贴了墙纸的天花板,眨了眨眼。
“这孩子不能再受刺激,她心肌缺血严重,情绪一失控就容易昏厥。”
说话的声音有些耳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是谁。侧头往房门口望去,竟然是在季宅的随行护士,不,应该说是院长。
忽然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她看得见了。
手上吊着点滴,跟被软禁时的颜色很像。
忽然又听见夏清空的声音,“那她的眼睛呢?”
夏启芬沉默良久。
“清儿,这么说吧。你有没有听过‘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她年幼聪慧,一定承受了外人无法想象的艰苦。上次季首长把我请过去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季蓝她气得吐了血。七情六欲最是伤神,她才16岁,不检查我都不敢相信这么年轻的身体心脏竟然衰弱到这个地步!”
夏清空不肯相信,“不可能会有人因为伤心就——”
“古人痛到深处吐血而死的例子不在少数,”夏启芬直接打断他,目光如炬般强迫他接受事实,“她的世界太简单了,爱恨也太简单。你懂不懂?”
季蓝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觉得这么听下去不太好,便咳了两声。果然,两人很快应声而入。
“你醒了?”男生床腿快步迈到床边,坐在床沿握住她的手。
夏启芬看着他们相握的手含义不明的笑,季蓝觉得有些尴尬,便抽出手来。
“这里是哪里?”
“我在学校外面租的房子。你觉得好些了么?”夏清空见她想坐起来,连忙扶起她,竖起枕头让她靠下去。
她点点头。
“眼睛呢?”
“虽然还有点疼,不过已经看得见了。”
夏清空坐在床边,离她很近,那双漂亮深邃的眼睛眨也不眨的一直望着自己,季蓝被他看得脸越来越热,几乎想挖个洞把头埋进去。
“蓝蓝,来,阿姨帮你把个脉。”这时夏启芬走上来,打破这层尴尬。
季蓝乖乖把手腕伸出来,有些意外,“您是中医?”
“姑姑本身是中医科班出身,后来学了几年西医,现在主攻中西医。”夏清空简单的介绍道。
医学的路出了名的难走,几乎所有医生都不建议女生读医,因为太辛苦。能当上军医院的院长,一定有旁人不能企及之处,也必定吃过不少苦。想起当时被软禁她对自己说过的话,季蓝对这位贵气优雅的女人既敬又谢。
夏启芬沉静地把了一阵子脉,笑了笑,“没什么大碍了。只是你以后不能情绪太激动,要保持心境平和,听到了吗?”
季蓝点点头,想起她方才在门外的话,便问,“那我以后能跑步运动,能看电脑吗?”
她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双眼明澈,问得极为诚恳,夏启芬忍不住笑了,“当然可以。”
转念又想起她和夏清空都是编程的,忙起来脚不沾地,便又补充道,“只是不能过度操劳,每天最少要保证8小时睡眠。”
季蓝咬唇。搜索引擎的项目已经开始了,这点她就有点难做到了。
头顶传来夏清空清越的声音,“这个您放心。”
夏启芬得到他的保证,便安心下来,到厨房准备热些粥给季蓝。
房间一时间又陷入沉默。
不觉又想起昨天的事,十指捏在一起,终于抬起头,却跟夏清空的视线撞在一起。原来他一直看着她,专注至极。
季蓝一窘,别开眼,还是硬着头皮说,“学长,有件事我们谈谈好么?”
“什么事?”他的声音很轻。
“你答应爷爷的事情,我想过了。即使你们有字据为证,可只要我不答应,那纸保证也不能作数。你不必为了我卷进来,你还是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其他的事我自己解决就可以了。”
一咬唇,她顿了顿,“对不起,如果不是我……你早就去德国了。”
心中一痛,夏清空握上她的手。
“你怎么解决?曲方云他们现在自身难保,如果我走了,你自己一个人怎么解决?你告诉我。”
她微微愣。若是斗智,她丝毫不怕,但倘若季家再次用武力囚禁,她是没有丝毫抵抗之力的。她确实……没有能力解决。
“傻瓜,就算不去德国我也能做到我想做的事情,不过是要多等几年罢了。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他轻声安慰,唇角因她为自己担忧而溢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