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持青出门之后,曲方云几度叫季蓝去自己家住,她始终不愿意。
季蓝觉得只有周末才住家里,时间不长,而且有大半的时间都是在曲家过的,过去住还要搬东西太麻烦,她自己也习惯了一个人。
到后来耐不住曲方云的烦人,她皱眉问道,“为什么一定要去你家呢?我家不能住人么?”
你家就是不能住人啊,那么多监控来着,谁知道那人有什么企图啊。可是他不能这样告诉她,要是她什么都不知道,说出来她肯定又会自己去调查。
最后曲方云只好作罢。
季蓝当然不可能搬过去。
她回到房间,开始准备要调查季十蓝的事宜,那么多仪器和程序要长时间运行,住过去万一被曲方云发现,那自己的隐瞒还有什么意义。
说到季十蓝的事情,自从上次从信里推测出内容之后,就再也没有别的进展了。上次扔进曾华锦西装里的窃听器也在干洗的时候,被人拿出来扔掉不能用了。
所有事情都停滞不前,她的心情也变差起来。
树叶渐渐凋落,一阵阵寒流袭击着温暖如春的南河,阴雨绵绵的寒冷街头,路人像黑白电影一样穿上冷色调的夹克棉袄,穿梭在棉针般晶细的脉脉雨丝间,每一盏路灯下,都像漆黑的天上飘下温柔的雪花。
圣诞节很快到了。
今年格外寒冷的气温为圣诞节更增添几份浪漫的气息,今年的圣诞气氛浓郁到连在郊外的一中校园里也能感受到。
学校的百年老树都挂上了漂亮的灯饰,连饭堂和小卖部都粘上彩带和闪片,好不欢快。
这天周五,在弓道社练习,季蓝换箭准备继续射击。身后弓道社社长忽然叫她。
走过去,发现剑道社的一个学长竟然站在旁边,一副十万火急的样子。
她不禁奇怪。
只听剑道社的学长先声夺人说,“季蓝快,我们那边等你救命啊!”
“什么事?”
学长着急的拉住她要走,“让你帮忙维持秩序,快点。社长快发飙了。”
季蓝一边被拉走,一边回头询问的看弓道社长,后者颔首示意她能离开。她才跟着跑起来。
穿上布鞋走在门外的木地板走廊上,发现本来应该是剑道社的门口挤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可怕的不得了。
“怎么这么多人?道场要肃静的。”平时也有人来围观,但不像今天这样人多的可怕,而且很吵闹。
看见季蓝走过来,原本趴在悬空榻榻米上的人让出一条道来。
季蓝走进去,猛然明白了今天这么轰动的原因。
所有穿着道服的人群里,突兀的出现一个宝蓝色的倩影。
那人宝蓝色的针织衫下衬一条白色呢绒短裙,露出细直修长的腿。瀑布般柔顺乌黑的长发静静披肩,耳边的青丝用镶着碎钻的发夹盈盈绾起,温婉动人。无可挑剔的美丽。
久违的颜晓光。
她背对着自己,扬起脸跟曲方云说着什么,男生微微低下俊逸的脸,侧耳去听。画面和谐而般配。
社长一见到季蓝,连忙挥手大喊,“季小乖,快过来!”
曲方云听见,抬起头望过来。颜晓光也回眸转身。
社长抓住她,大吼道,“诶,你这次一定要帮我摆平外面那群人!手段成本都无所谓,把他们弄走就好了。我都快被烦死了。”
“人家又不是来看你的,你烦什么。”季蓝笑。
社长脸色稍霁,八卦道,“对了,曲方云那小子什么时候交了个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人长得漂亮身材好,连说话声都那么温柔,那臭小子好福气啊。”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看上去像变态金鱼佬?”季蓝一掌盖到他脸上,转身就走。
曲方云一路看着她走近。还有三步的时候,颜晓光微微一笑,“季蓝,好久不见。”
季蓝笑道,“嗯,圣诞快乐!今天怎么会过来,不用上课吗?”
“上午考完试下午没课,又很久没见方云,就过来看看他!”说着,挽着他的手扬起脸莞尔一笑。
看见她涂了粉色指甲油还贴了彩钻的手指擦上那身整饬的靛蓝色道服上,季蓝心中忍了忍,还是说了出口。
“道服是术者对道术的尊重。你的指甲……”她没说下去。颜晓光尴尬的收回手。“现在还在练习中,晓光还是先在外面等吧。道场是严禁闲杂人等出入和喧哗的。”
她朝门外伸出右手,七分的白色棉质袖筒下纤细白皙的手臂宛如松枝一样,蜿蜒出一个“请”的姿势。
她的脊背笔直,身板很薄,衬着古朴的弓道服显得更加分寸感十足。
颜晓光微微嘟起嘴望着曲方云,男生无奈地说,“之前就说过了,道场不能随便进的。你先在外面等我吧。”
精致的面容顿时僵住。半晌她才勉强的笑了笑,“嗯,那我在外面等你。”
说着她走出门外。门口外围观的人纷纷对她表示不屑,哼哼吱吱的声音此起彼伏。季蓝跟在她后面,听见喧哗再起,她肃了脸色。
“今天已经耽误了很多练习的时间,我们留点空间给剑道社的人吧。各位如果赏脸,季蓝请大家去喝杯东西,怎么样?”
虽然隐晦,但是也听得出她生气了。
季蓝在一中的地位还是挺高的。认识她的人多,钦佩她的人也多,大家都很识相跟她走。
“你们先去找位置吧,我要热拿铁。我先去换衣服,等下就到。”
于是方才还密密麻麻的人群很快就散去。留下了两三个围观的学弟妹。
社长走上来,佩服地拍她的肩,“小乖啊小乖,还是你有办法!”
季蓝没好脸色,“滚开!每次坏人就要我来做!”
社长自知理亏,挠挠后脑勺,把钱包交给她。“尽管点,不要客气哈。”
“自然不会跟你客气,哼!”
她远远看了一眼曲方云,他已经在禅坐了。
走向颜晓光,后者见她走来,脸色不太漂亮。
季蓝心想,今天这样当众抹了她的面子,以后芥蒂只怕更深了。不免叹了声气。
停在颜晓光面前,她站得高,居高临下。
执起宽大的墨色行灯袴蹲下身,平视她,温和地说,“晓光,要和我们一起去喝杯东西么?方云大概还要一个多小时才结束。”
颜晓光漂亮的杏眼中泛着冷光,却还是笑容甜蜜。“不用了,谢谢!”
一默,季蓝抿唇说,“也许对你说这些话有些失礼,但是作为朋友的立场,我希望你,”她垂下眼帘,非常心酸,“不要利用方云的温柔去伤害他——”
“既然知道失礼就不要说,免得让旁人看轻你觉得你这人没修养!”颜晓光冷骇着声打断她,目光如淬了毒的刀锋,“谁伤害方云都有可能但绝不会是我!只要你还有江小枫不要明知故犯,硬介入我们两个之间,我们就能过得很快乐。‘闲杂人等’是你好吗!”
季蓝目光一沉,嘴角瞬间抿紧。心中的怒气翻腾着,却还是忍了又忍。
“你欲望太强,将来会后悔的。”
“那是我的事,不劳您费心。”颜晓光说。
晚上回家,季蓝去找江小枫,把这件事告诉了她。
江小枫破口大骂,“你也太厚道了吧!直接踩到道场上,这跟沾了屎的脚踩上别人的床有什么区别?!”
季蓝:“……”
江小枫:“要是我在那就直接把她赶出去!”
季蓝:“我让她出道场了。”
江小枫不屑:“呿!我是要她滚出学校,永远不要进来!”
季蓝:“……”这会不会太严重了。江小姐,你确定你说这话没有夹带私人情绪么?
吃完晚饭,从江小枫家出来的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快到门口的时候,曲方云才开口。
“晓光说你不太喜欢她……”
忽然,季蓝笑了笑,“以前觉得她还不错,在你说这话之前没什么感觉,但是现在我决定讨厌她。”
“季蓝……”
“你记不记得八年前?我们穿着道服,套上足袋,站在道场的那一瞬间就像等待加冕。一直以来我们对很多事情感兴趣了又放弃,唯独弓道和剑道没有……”
旁边的路灯下嘤嘤绕飞着细细小小的飞蛾。旁边的草丛上泛着橘黄是被灯火映照的寂静。
她还记得一开始他们是如何在道场里禅坐坐到腿痛麻得不能说话;是如何拿着木弓木棍练习姿势练到手心和虎口磨破,血染红了手心的木;是如何从道场空无一人练到门庭若市,又如何从门庭若市练到深夜寂寂无声;他们在穿上正式的道服,从老师手里拿过正式的弓箭和竹刀的时候,内心是如何翻腾难以平静。这几年他们在道场流过汗,流过血,流过泪。
那些不是他们怎样从菜鸟到模范的励志史,而是回忆,是信仰,是骄傲。
可是今天有一个人,用踩着高跟鞋的穿着丝袜的脚无遮无掩的踩进他们的道场,用装饰精美无可挑剔的擦着指甲油的手碰过那身没有沾染过世俗轻浮的靛蓝道服。
他这样纵容和疼爱的人,就是这样无视和侮辱他的信仰和骄傲。没有人知道她心底的难过。
真的,她为曲方云难过。
她比谁都清楚知道这个人的内心有多善良,有多不忍伤害他人,才会用冷漠来避免伤害。那都是他因疏于言表而苦心维持的错觉,其实真实的他是那么的温柔和宽忍。
然而无论多心疼,他们终于还是要为彼此不同的坚持去说服对方。
从来就没有真正的默契和适合。
即使是亲密如他们,也终有一天会为了别人伤害彼此。
她望进屋子里,又笑了笑。怎么望都是一片漆黑,还望什么。
“今天其实是我偏私了。我不愿意去怪你,所以才怪她。其实我懂的,倘若没有你的纵容,她也不敢这样去试探你的底线。方云,我不想再说了。再说我们都会受伤的。我不想为了一个无关痛痒的人和你吵。我想回去睡觉。”
她低着头走进屋,从一个漆黑的世界走进另一个更漆黑的世界。
一门之隔,有时候她也在想,也许就是这样了,总有一天所有人跟她就是两个世界了。
他们会全心全意地围绕着另一个人的喜悲,围绕着那人的厌恶或钟情,直到有一瞬间,他们真正遗忘了自己,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到那一天,她就再度被遗留在了原地。
她慢慢顺着门板蹲下身,抱紧双膝。
可她多么不舍得。从小沉默的立在身侧的这个人,总有一天,他必须要背过身走向另一道门,门后是他终身的伴侣。从此楚河汉界。
不止他,小枫也是,小松也是,阿界也是……
这些年,她一路冷眼旁观。所有用尽全力呵护和珍惜的人事都会离自己而去。最后被留下的只有自己。
她什么都不能做,除了祝福还是祝福。她无法自私又任性地要求他们永远陪着自己。她早就知道了,她只能留在这个比黑暗更黑暗,比孤独更孤独的世界。
一门之隔,背后是她无法企及的光明。
临近学期末,社团的练习量大大增加,为寒假即将到来的全国弓道和剑道大赛做充足准备。曲方云之前已经选拔进物理竞赛,今年也就绝缘剑道大赛,剑道社长为此痛惜不已。
季蓝跟曾界在弓道场指导学弟妹,到晚上七点多,人渐渐少了。
冬至一过,寒风越发凛冽。道场空荡荡余下他们二人,天花板中央吊着的白炽灯光洒在木地板上,屋子里的暖气抵不住靶场灌进来的风,两人持箭树立的姿容掺进几抹冷峻,宽大的袖筒被风吹得鼓胀。
忽然咻咻两声,靶子上闷声地咚。
曾界放下弓,笑,“还是输你。明明应该我有优势的啊。”
颔首,抬起手把吹到脸颊边的发丝掠到耳后。她说,“总会有输赢的。”
他扬眉,“也包括跟颜晓光的对峙?”
她一怔,笑了。手里的弓换到了右手,因为常年忙碌消瘦,唇色苍白,微笑的样子看上去好像快消失一般。
“你也知道了?”
曾界颔首。“方云挺为难的。”
走到墙边盘腿坐下,背靠着墙,她神情淡淡,连笑也很随意。“我也很为难啊。”
曾界走过去,并不坐下,弯腰看她。那调笑的眉梢,分明就没有在认真。“你少来!”
她呵呵一笑,没接话。
“其实颜晓光那样做,换了谁都会生气。你没有错。”
季蓝昂起脸,笑容灿烂。她说,“阿界,你在袒护我。”
曾界慢慢摇摇头,“以你的是非分明,为了方云,你已经忍得很辛苦了。再去责怪你,那就是偏袒颜晓光了。”
“嗯……方云他怪我……”眼睛落到外面的安土上方的灯火上,隐隐灭灭。
静默了好一阵,曾界才说,“你知道吗,人常常会犯的一个错误,就是对陌生的人太客气,对亲密的人太苛刻。他只是因为依赖和信任你,才会期望你能对颜晓光付出和他一样的忍耐和包容。”
胸口一闷。“她不珍惜方云。我不喜欢她。”
“颜晓光占有欲比较强,忍忍就是了。”
“阿界,我不知道该忍到哪一步。如果她不喜欢我们跟方云一起,那我们就要和他绝交?如果一方强硬进攻,另一方就虽生犹死。这样的‘忍’要怎么忍,你告诉我。”她静静地问,声音像冬夜平平如镜的湖面。
曾界无法回答。
这不是选择题,除了A和B,还有C、D。
一道是非题,要么YES,要么NO。
“但是我还是要站在原地,只要方云需要我,伸出手就能找到我。不然朋友是用来干嘛的呢?”
曾界由上俯视着她。
她这两年迅速拔高的身姿越发高挑纤细,如今盘膝坐着,纯白的棉质领口修饰出她修长的颈项宛如天鹅,白皙如玉的脸庞清秀雅致。她有垂下眼帘的习惯,每次垂眼,神情都格外温柔。可是黛色的眉却没有女生的秀气,反而透出一股不可抗拒的英气。
好一句“不然朋友是用来干嘛的呢”。
他不得不再度钦佩和仰慕眼前这个行止率性,神情冷清,内心克制的剔透人儿。心中忆起去年校运会曲方云说的那句“恋爱和她,从来不在一个天平上”,试问这样的知己挚友世间能有几多爱情能交换?
周末回到家,直接在曲家吃了晚饭。晚上曲氏夫妇约了朋友,吃完饭就出门了。季蓝和曲方云在客厅做题,试卷上很多内容都是做过的题型,两个人很快就完成功课。
曲方云就拿出物理题册出来做。季蓝看见他前面选择题速度极快就选完,应用题的地方笔速利落的在稿纸上演算。他低下头,神情专注地做题。额前变成了的刘海轻轻垂下,白皙的俊脸把头发衬得如同被墨水泼过一样,又黑又软。
打开手里的编程专业书看。最近负责的一个项目,跑测试的时候老是出问题,客户方也是变着花样提出新要求,程序改了又改,团队的人从一开始的火大到后来已经磨得没了脾气。季蓝是副队,承担了不少压力,只能更加努力熟悉代码,看能不能找到更简易的方法。
静静坐在客厅,时间一点点流逝。季蓝隐约听见铃声,像曲方云电话的铃声。
看了眼专心做题的曲方云,她说:“好像你电话在响。”
男生抬头,侧耳听了一下,然后放下笔走上楼。
继续低头看书,半晌,门铃响起,走去开门。脸上的笑容在看见门外的人时愣了。
这时曲方云边走下楼边扬声说:“诶,我那件黑色外套里的名片放哪儿了,上次你不是帮我收拾的衣服么?”走到客厅不见人,发现季蓝在玄关站着。
他走过去,愣住了。“晓光,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连衣服都帮他收拾?一瞬间宛如有把刀割过她心头,揪痛起来。她目光灼灼地望着季蓝,也问道:“那这么晚了,季蓝你怎么还在这?”
季蓝微微愕然,来回看了他们两个。发现曲方云神情不郁,颜晓光目露凶光,她咳了声:“呃,很晚了,我都忘了时间。那我先回去了。”快步走到客厅,收拾好东西,背上书包,“那我走了!”
曲方云踏出一步:“我送你过去。”
颜晓光转头瞪着她。季蓝忙摆摆手说:“不要不要!晓光这么晚应该有急事,你们慢慢聊。”
说完,用最快速度关上门,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