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之行的第三天,他们沿着栈道一路往享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庐山瀑布迈进。沿途还有一个旅行团跟他们同行,一路走来安全也热闹。
经过昨天一天的缓冲,江小枫的心情明朗了许多,一路上说说笑笑,只是还是没怎么跟颜晓光说话。
这时季蓝和她落在队伍后面。
沉默了好一阵,江小枫忽然说,“方云的事,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嗯。”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过你的。”
季蓝不知该怎么回答。
要怎么说?说“我怕你伤心”吗?可是一早告诉你,你伤心;现在知道,你也还是伤心。喜欢的人跟别人在一起这种事,从别人口中得知,该是一种怎样的侮辱?
“对不起,我不该怪你!”江小枫敛眸,嘴角轻扯,勾勒出嘲讽的笑,“是我自己没发现,明明他一有时间就会聊很长时间电话,以前不常出门,现在却经常出去。是我自己迟钝,什么都没发现……”
“小枫……”
她笑了笑,“也是啊,那样的美人谁不喜欢呢!我们学校也好多男生跟她搭讪、写情书告白。人家聪明又有文采,参加全世界的数学竞赛。哪里像我……”明澈的眼眸像盏被调暗的灯,一圈圈黯淡下来。
她一路向前走,一路说,“没错,哪像我。又笨又爱玩,脾气不好又任性,从小到大老是闯祸!像个男人婆一样,只要是男生当然都会喜欢颜晓光不会喜欢我,曲方云又不是傻瓜!”
“别再说了!”
江小枫顿住,回身,却看见季蓝早已停住脚步。
季蓝握紧拳头,紧紧盯着地面。“谁说你不好!谁说你不好了!你虽然迟钝又大大咧咧,虽然粗心而且又很任性,可是谁说你不好了!”她抬起头,眼眶红得吓人。
她死死掐住几乎要破喉而出的哭泣,心中的怜惜和愤懑再也无法压制。
“你迟钝但是很简单,你大大咧咧却很有正义感,这就是你啊江小枫!跟你在一起最舒服,最放松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即使我们再怎么欺负你都不会生气!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热心最温柔的人!凭什么你就不好,谁敢说你不好……”
“蓝蓝……”江小枫愣住了,视线渐渐变得模糊,眼眶里的泪水啪的滚落下来,直直坠到地上,散成深暗的水溅。
走上去,抱住她,季蓝的热泪终于贴着她的脖子流了下来。江小枫再也压抑不住,紧紧抱住季蓝,呜呜地哭了。
她真的好彷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从小倾慕的那个人,永远都是冷冷清清的,她以为他一直不会爱上别人。她以为只要自己一直在他身边,总有一天他就会看见自己,就会喜欢上自己。
她是那么率性的人,却紧紧记得他的生日,记得他喜欢的颜色,记得他爱吃的菜,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个眼神。每一次亲近他,都好害怕他的冷淡;可是只要他稍稍对自己平和些,哪怕只给自己一个淡淡的眼神,她就会高兴的晚上都睡不着觉。一心只想着他垂眸看自己的那个瞬间。
可是这样一个人,从小到大一心憧憬着的人,有一天竟然牵着别的女孩的手来到自己面前。
她终于看见他柔和的表情,原来他也会用无可奈何却宠溺的目光看着一个人,原来他也可以这么温柔……
可是,那一切都不是她的。她原来真的只能跟他错过。只能,错过。
长久以来的信念一夕间被粉碎瓦解,她几乎痛得再也站不起来,还要怎么去微笑?
季蓝抚慰她的肩膀,抬头,看见站在五步之遥的江小松和曾界。
他们默默地看着江小枫失声痛哭的颤抖的背影,眼中深深的沉痛。
这份感情,早已痛彻心扉。
傍晚,他们终于来到庐山影院。可是江小枫已然失却那份期待浪漫的心情。经过中午那幕,季蓝,曾界和江小松心里都有些闷,提不起兴致。
颜晓光却对电影十分感兴趣。
“听说这部‘庐山恋’已经播了几十年了,还凑成了不少佳偶!不知道它讲的是什么故事?”
“这里。有简介。”曲方云边说边留意他们几个。
都是一起长大的人,他怎么会感觉不到他们心情不好。中午在庐山瀑布,错眼看见江小枫红肿的眼睛,像大哭过一场。他多少猜到发生什么事。
所以今天一路,颜晓光虽然兴致高昂,他陪在身边却始终心不在焉。
现在见到另外四个人连话都不说,他顿时没了所有心情。
转身对颜晓光说,“晓光,今天不看了,我们回去吧。”
颜晓光惊讶,“可是我们明天就走了,今天不看就没机会了呀。”
“……”曲方云看向那四人,进退两难。
江小枫咬咬唇,向前跨一步,说道,“没事啊,都来了当然看了再走。你累吗?”
曲方云摇头,“不累。但是你……没关系么?”
“没关系啊!会有什么关系?庐山恋我想看很久了!”她睁大眼睛,摆摆手。
曾界走上来,“那就看吧,快开场了。”
“嗯!”颜晓光微微一笑,扯一下曲方云的衣袖,“我们去买票吧。”
买完票坐进电影院。画面是老式放映机换帧的质感,沙烁颤动的画面,主人公迷蒙的眉目,一帧帧闪过。
江小枫看得无比专注。
主人公最后经历五年的关山阻隔,政治磨难,终于久违重逢,有情人终成眷属。如此美满的结局,她看得泪流满面。
其实她早已知悉全部的剧情。
还是三天前,她满心幻想着看完这出圆满的《庐山恋》就鼓起勇气,在庐山影院外面向曲方云告白。这样,以后每年的同一天,他们都能到庐山来再看一次这部电影,一年一年看,一直看到他们头发花白,老到走不动那天。
没想到,不过短短三天,所有都成了痴心妄想。她坐在这里,反复告诉自己。所有感情必须停止,出了这个影院,你江小枫就不要再执迷不悟!从此放弃,不要再奢望了!
惨淡一笑。
朝夕之间,这个庐山影院不是她鼓起勇气表白的温柔谷,而是下定决心一定要放弃的绝情地!
最后这天,他们定了下午的机票。回到南河市区时刚好晚上七点。
颜晓光提议去吃晚饭。
一脸倦色的江小枫摇头,淡淡地说,“你们去吧,我先回家休息。”然后拿着行李要走。
江小松怎么能放任她独自回家,便道,“一起回去。你们去吧。”
曾界和季蓝只想陪江小枫,可是全部走人的话,曲方云就太为难了。
眼下这个状况,他们都进退维谷。
强颜欢笑了几天,一心想好要放手的江小枫,此刻再也不愿也无力应酬下去。她不说话,拎着行李在旁边等。一副势必要走的姿态。
颜晓光柔声劝道,“小枫,一起去吧。”
江小枫面无表情,侧过脸去。
“现在都七点了,等回到家就八点多了,大家会饿坏的。还是一起在外面吃了再回去吧?你喜欢吃什么……”
“都说了我回家你听不懂人话吗?”江小枫不耐烦地朝她喊。
“小枫!”江小松喝住她,把她拉到身后。
颜晓光被她吼得吓了一跳,硬生生忍下她的脾气,只是敛住一双大眼,不想让人看见她红了的眼眶。
江小松抱歉极了,“晓光对不起,我妹她太累了,脾气不好,你别介意!”
“没事!是我不好,我不该劝她跟我们一起吃饭。小枫,对不起……”
她抿着唇,望着江小枫的眼睛里,是小心翼翼。
江小枫不说话,带着恨意瞪她一眼。现在是怎么了,她不过是想回家,怎么就成坏人欺负她一样了!
“晓光,算了!”曲方云上前把颜晓光拉到身侧,抚慰般地拍拍她的头。
无奈之下,颜晓光只好一笑,任谁都看出其中的委屈和忍让。
曲方云叹一声,朝江小松等人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先送晓光回家。”
“那你回不回家吃饭?”季蓝问。
“回。到小松家吧。”
颜晓光身形一僵。什么意思?是把自己送走之后,回去跟他们几个一起吃么?
曲方云低头说,“走吧。”
回到江家,季蓝陪江小枫上楼。江小枫一进房间,把行李重重摔在床上。
“现在是怎样!我招她惹她了啊,我想回家还不成么!就她温柔,就她善解人意就她委屈!我还没眼红呢,她装出那双兔子眼给谁看啊!气死我了!气死我啦!”她拼命捶打枕头,把气都发泄在上面。
季蓝在旁边,很配合的奉上一大盆积木。
江小枫双手一把一把抓起来,怒气冲天的砸到地上。边砸边骂。
“她有什么了不起,曲方云那个大笨蛋大白痴,她喜欢就拿去好了,谁稀罕啊!最好就是抱着那个大冰块过一辈子去!将来有她好受的。死女人,臭女人……我讨厌死她了!”
江小松开门,就看见满地凌乱的丢满积木,自家妹妹还在床上继续甩手往地上砸。
“好了,别闹了!”
一见哥哥进来,江小枫气焰大减,慢慢消停了,但是一张小脸还是气呼呼的。
江小松望了眼季蓝,脚下越过满地积木,坐到床边。
“你知不知道今天自己哪里错了?”他问道。
“我哪有错!”江小枫瞪圆杏目,大声起来。
“你没错,怎么会被人反将一军,回家当受气包?”江小松慢条斯理的反驳。
江小枫顿时瘪下来。
看着她委屈的扁起嘴,他也不忍心说重话。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小枫,今天你犯了三处错,才会让自己变成‘坏人’。想知道是什么错吗?”
莫名其妙就做了恶人,江小枫当然想知道原因。
“第一,”男生伸出食指,“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无论对方说话是不是真心,你不能不理不睬,这是基本的礼貌。”
江小枫忍不住申辩,“可是她明知道我不理她,她还来烦我!她故意的!”
“所以这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二点。明知道人家放了个陷阱,你还傻傻的踩进去!说不定人家就等着你骂她呢,你还真骂了。旁的不说,跟人大声嚷嚷失了身份,还让自己当了欺负人的那个。赔了夫人又折兵,说的就是你这种笨蛋。”
江小枫不说话了。她头低低的,手指捏在一起,像个犯了错的小孩。
忽然闷声传来她喃喃的声音。“那……第三处错呢?”
几个人笑了,这孩子还是很虚心好学呀。
江江小松摇摇头,扶额笑了,“你啊……以后要好好改改你的火爆脾气,太任性。”
曾界一直抱臂靠在门边,此时终于笑道,“行了行了,训完话可以下楼吃饭了吗?我都饿死了。”
“下去吃饭吧。”
“这儿怎么这么乱?”看着满地积木曾界啧啧道。
“还不是这丫头。”江小松往背后一指。
季蓝呵呵笑,“发泄一下,有益身心健康啊。”
江小松手指一伸,推她的额头,“江小枫就是被你给宠坏的!”
“错!”江小枫从背后一下搂住季蓝,脸搁在她肩膀上说,“我们是互宠!”
晚上走回家,季蓝家照例是一片漆黑。曲方云陪季蓝进屋,帮她检查门窗和煤气是否安全。进屋的时候打开了客厅的落地窗,通风透气。临走前,阖紧落地窗门打上锁。
“今晚小枫怎么样?”
“发了一通脾气就没事了。你也知道她个性单纯,不会记仇。”
曲方云点点头,沉默不语。
季蓝走到门边,打开门。“很晚了,你回去吧。”
走近她,他问,“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是。”季蓝双眼直视他,平静地说。
她不仅气他,也气颜晓光。
对他们而言,颜晓光像是突然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以强硬而且令人厌恶的姿态闯进他们世界的入侵者,外来物种。他们努力平和地跟她相处,也努力让她融入。
可她不能太过分!
说到底,都是曲方云未曾加以阻拦,才会造成今天的局面。
季蓝生气他的无动于衷!
难道温柔乡真的是英雄冢?连曲方云这样冷漠强硬的人,也甘心化成绕指柔么?
每当想起江小枫紧紧抓着自己,在自己怀里那样哭泣,那样浑身颤抖……她就恨不得把颜晓光赶走,请她不要再出现!
……可是她不能这样做。
因为那是曲方云——他们的大冰块——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倾心的女孩。她纵然有千般不好,季蓝都没有办法逼着曲方云在爱情和友情之间,硬是做个选择。
她能做的只有陪着江小枫,也陪着曲方云。她能做的只有这些。
“很晚了,回去早点睡吧。”她淡淡地说。
曲方云把门关上,对她说,“我没有想过会变成这样。晓光她不是有意的!”
“没有想过你可以去想,至于她是不是有意的……伤害已经造成,讨论也没有意义了。”
曲方云弯下腰,平视她的眼睛,“可是我不希望连你也排斥她!小枫伤心,会比较敏感。可是你向来心思最清明,我不希望连你也误会她。她真的非常善良和温柔。”
“什么叫误会?”季蓝问他,“我之前就说得很清楚,如果一定要维护一个人我没有选择。我也没有讨厌颜晓光,只不过我能不能请她以后尽量、不要跟小枫见面?”
“季蓝!你不懂——”
“不懂的人是你,曲方云!”她终于哽咽,眼泪溢满眼眶。“你不懂一个人她喜欢你喜欢了十几年,你不懂那个人为了讨你喜欢连衣服都买你最喜欢的颜色,你不懂她每次厚着脸皮缠着你其实心里有多害怕,你更加不懂她知道你永远都不会喜欢自己,到底有多痛!不懂的人是你啊……”
声声俱厉的指控,犹如一把巨锤重重击打在曲方云身上!
那些事情他从不知道。
他就像所有人一样,从来不把江小枫轻易挂在嘴边的“喜欢”当回事。他不曾看出她的嬉皮笑脸背后原来藏着胆怯,他从来不曾发觉她每次穿着新衣时,大大咧咧背后的羞涩……
这么多年,他看轻了江小枫的感情。
“那她……”
“小枫这个人至情至性,说过要放弃就不会再纠缠。以后你都可以放心了。”说完,她转身走上楼。
徒留曲方云一人在原地。
这一生,我们会奋不顾身、毫无保留地去喜欢的,就只有那么一个。所有的热情、所有的爱意、所有的微笑……我们付出所有,直到一无所有。
从爱太深到爱无能,中间有多少人能修成正果,有多少惨淡收场?
几多对,持续爱到几多岁。
几多对,能悟到,几多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