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南河市静谧而温柔。
蜿蜒着闪耀着金砖的南河绕过城桥郊坡,灌注到南河郊区广袤翠绿的稻田里,橙色的余晖中尽是粼粼波光。南河市一中就是坐落在这个桃花源般的郊区,坐享幽静书香,是与市中心的七中并驾齐驱的南河市两大重点中学之一。
火红的夕阳迅速落山,幽蓝笼罩下来,空气中还残存着白天的余热。
社团活动中心在这个时候,是除了食堂外最热闹的地方。每到太阳下山时,就是各色社团时间结束的时候,学生们鱼贯走出来。
季蓝脱下弓道服,换上校服拿了运动包就走了出来。发现走廊上没有那个人的身影,心想他肯定又练得忘了时间,只好走到剑道场去找他。
还没走近,就看见黑压压的人头围在剑道场外,泛着极力压抑的喧哗声。
再走近些,就清晰听见里面竹刀碰撞的声音和短促果断的踏脚声。围观的人眼尖看见了她,很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
穿过层层的人影,看见那个高瘦的戴着黑色MEN①的身影笔挺而坚毅地举着竹刀,一攻一守准确而凌厉,攻势决绝,牵动靛蓝的袴②摆微扬。
最后一记伸击面由头顶向下破风而来,气势汹汹地落在对方的头顶上,传来脆生生“啪”的一声。
裁判一声高喝,一局终了。
场外围观的人立即响起一阵欢呼掌声。
对方摘下面①,脱了甲手③,满头大汗,一副无奈又不甘的语气,说:“你小子是越来越厉害了!”
男生站直了身,比他高了两厘米。缓缓地摘下面,终于露出那俊色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微垂,灯光打在额前墨色的发上,显得格外年轻精致。
他只是薄唇淡淡,说了声,“承让。”
隐约带着中低音的优雅。
学长不以为意地一拳打在他肩上,笑哼,“你这冷冰冰的性子却是一点改进都没有……”眼神往道场外瞟,扫到季蓝身上,眉梢一扬,“诶,你们家季小乖又来等你了!”
男生不动声色,看了墙上的挂钟后跟对方打了声招呼,到旁边拿了自己的东西,走向季蓝。
两人很自然往更衣室走,错过人群的时候,季蓝听见旁边有个女生弱弱的想喊停他“……曲方云学长”。
那人却没听见,腰杆笔直目不斜视的往前走。
她望过去,很柔弱很清纯的女孩子,看着曲方云的眼神怯懦而温柔。
很可惜,季蓝看着前面靛蓝的高挺身影,喜欢错了人。
正想着,那人忽然就停了下来,转身时剑眉已是微蹙,疑惑而不耐地看向几步之遥的自己,轻声:“嗯?”
知道他不耐烦人多,她连忙跟上去。跟到身畔时应了句“没事”。
没错,就是这个人。英俊的,精致的,内敛的以及高傲的她的发小,曲方云。
晚上陪曲方云在绘图室画了一会儿图才回宿舍。
刚回到宿舍,几个女生已经七嘴八舌地聊得热火朝天。一见季蓝回来,忙拉她坐下。
季蓝好笑地看她们,“怎么了?”
几人抓紧她的手,语气严肃,“季蓝,我跟你说个事,你可别太激动了啊。”
顿时感觉到周围的人都屏住了气。
什么事这样隆重?
“我们学校入围全国校际辩论赛了,你被选上预选赛四大最佳辩手之一耶!高不高兴?真是太恭喜你啦!”女生忽然拔高音调,双眼发亮,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大家都兴高采烈地连连恭喜,季蓝只是笑笑,也没说话。
大家见她这么平淡,连忙解释道,“你是不是不知道这里面的意义?我跟你说,咱们校长想进全国赛这些年都想疯了,谁知道每次我们都过不了甄选。这次我们不仅过了,还出了个最佳辩手诶!这多难得啊!你要是再拿个什么奖项,完全就能保送任何学校了!这简直就是我们学校现在的头等大事了!”
季蓝当然知道这话说得绘声绘色,有她们添油加醋的成分。但能进全国校际联赛的荣誉也确实是很盛大的。
这项活动举办多年,历史悠久,每一支参赛队伍都是经过层层选拔最后才脱颖而出的,其竞争之惨烈不言而喻。如果得到冠军,一定是全国头条。若再选上个最佳辩手,完全就是炙手可热,叱咤风云。
但是季蓝并没有多大的喜悦,她只是无奈失笑,“你们也真是……别高兴太早了。且不说进决赛吧,就是初赛能不能赢也是未知之数。你们莫非当外校没有强手不成?”
大家一听,都愣了。静心一想也不无道理。
但回神一想,这终归是件难得的喜事,结果如何管他的呢,高兴了再说。
于是又欢呼雀跃了起来。
第二天回到班里,大家一见季蓝便簇拥而上,恭喜啊请吃饭啊说什么都有,高兴得不得了。
甚至很多初中部的师弟妹和二、三年级的学长姐都慕名而来,为了一睹这位新鲜出炉的最佳辩手的真容,一时间把班级外的走廊堵得水泄不通。
惹得季蓝见着人就扭头走。
曲方云笑她一副欠人钱的狼狈相,季蓝只狠狠瞪他几眼,过后便被学校的领导请了去开会。
很快季蓝就投入了培训的紧张课程里,每天上完课,就从傍晚培训到晚上十点,听辩题,分析讨论,想问题,跟学长姐们对垒辩论,每天都忙得天昏地暗。就连最喜欢的弓道社,也因为引起围观的骚动和繁重的课业任务而被迫中断。
忙了几天终于到周五,实行全住宿制的一中大概周末的时候才是学生最快乐的时光,因为终于能回家啊。
傍晚的时候,校园里的人已经所剩无几。
曲方云和季蓝拿好书包走到学校外的公交车站,两人静静站着,默契有余的沉默。
夕阳打落下来,橙黄地包裹着两人温润的身躯,在石板路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一寸一寸,渐长渐远。仿若一场默剧的开场,又像是尾声的余音。
青春的意义就在于,哪怕只是不动声色的站着,都能成为一幅美好动人的画面。
一中坐落在市郊,公车要经过大片的白杨树林和绿油油的水稻田,以及连绵在远处的山峦和雾气才能到达市中心。
等双眼饱览沿途旖旎的风景之后,乍一入市区,眼前的霓虹灯让人有些不能适应。两人停步在一幢两层半的小洋楼院子外,瞧见里面一片漆黑。
曲方云说,“你家没人,去我家吃饭吧。”
季蓝没有犹豫就点了头。
开门后,两人在玄关换鞋。
曲方云把季蓝的拖鞋拿出来,然后也换上自己的。
一边走进去,一边低声喊了句“我回来了”。
曲妈妈刚从厨房端菜出来,红色的围裙衬托下有种大气沉静的美丽。
如果第一次见到她,一定会有人忍不住惊叹,怎么会有这样年轻漂亮的妈妈?!
曲妈妈见到曲方云,刚想开口让他把季蓝叫来家里吃饭,就看见他身后那张嫣然的笑脸。
曲妈妈高兴地招呼她过来,“蓝蓝来啦?看,今晚我们吃大餐!”
“心姨——”季蓝过去很亲热的挽着曲妈妈,一看菜色忍不住惊喜,全都是她喜欢吃的菜啊。
“今天运气太好了!都是我喜欢吃的菜!”
“先别这么兴奋,因为饭后甜点是你最喜欢的心姨独家芒果布蕾!”曲妈妈点了点季蓝的鼻尖。
季蓝立马双目放光,嘴角弯得像月牙似的。她不可思议地低喃,“今天未免太走运了吧?”
“不是因为你走运,是她根本知道你要来才都做你爱吃的。”曲方云早已坐在沙发上,慵懒地握着遥控器转台,“季蓝你干脆叫她妈算了,我才应该叫心姨,啊,你干嘛,很痛诶……”他蹙眉揉着被揪过的耳朵。
“废话,不痛干嘛打你?臭小子一天到晚就知道摆酷。真想不明白我这么美丽大方,怎么会生出你这块冷冰冰的臭石头!”
曲方云抬头,“美丽大方?您在开玩笑吗?”表情那叫一个认真。
曲妈妈气得七窍生烟,追着他打。
季蓝看到笑得直不起腰来。这种戏码从小就上演过不知几何,谁能想到学校里这么冷漠高傲的人,在家是这副摸样呢?
其实她这个发小啊,最护短了。
忽然玄关传来声响,季蓝走出去看,见到正在换鞋的曲爸爸。
“焕然叔叔?”季蓝走过去。
曲爸爸对季蓝笑道,“来了?看我最近忙的,都一个月没见了吧。你爸爸——”
他的话被屋里的惨叫声打断。他露出一个疑惑的神情望向季蓝,“里面……是怎么了?”
季蓝但笑不语。
走到客厅的时候,只见到曲方云被曲妈妈打得趴在地板上,后者拿着玩具锤子用力敲他,还不时发出“啾啾”的声音的画面。
季蓝再也克制不住的大笑起来,那两人抬起头,只见曲爸爸在一旁无奈地揉着太阳穴。
饭桌上,曲妈妈一个劲给季蓝夹菜,同时送曲方云几个白眼,很是任性。
曲爸爸只是宠溺地看着妻子,曲方云则对她的反差态度视若无睹,一股脑吃白饭。
季蓝心想,看着这一家子,就完全不意外曲方云那俊美惊人的容貌从何而来。
曲方云忽然间看见一双筷子夹了鱼肉伸进自己的碗里,抬头就看见季蓝温润如玉的眼眸,未及反应就听见曲妈妈的声音。
“呀,蓝蓝,还没过门呢,这么快就心疼你老公啦?”调侃的语气。
“心姨您这话有语病,”季蓝温和地笑着说,“既然还没过门,怎么能说是老公呢?”
曲方云抓紧机会挖苦道,“季蓝,算了。就她这逻辑遣词能力,他们杂志社能撑到现在已是世界第九大奇迹了。”
坐在两旁的季蓝和曲爸爸一听,都禁不住“扑哧”笑了。
曲妈妈气得直瞪眼,心想这小子耍嘴皮子的功夫除了季蓝还真没有人能治得了他。就在此时,儿子骤然息战,放下碗筷扔下一句“我吃饱了”就回房间去了。
他在房间的书架前面,拖开柜板挑CD。静默间传来敲门声,季蓝端着芒果布蕾走进来。
看着递到跟前的甜点,他淡淡地说,“我不吃甜,你吃。”
说罢又低头研究起CD来。
“都端上来了,就吃一点呗。”
“那可是做给你吃的。”
季蓝一愣,不禁失笑。
放下东西,走到音响旁边的架子前面,轻车熟路地抽出一张碟,放进音响里。期间声调温和地说,“方云,别闹别扭。”
语气像极了哄小孩。
闻言抬头,他见她正垂着眼帘,手轻轻搭在音量器上,身姿颀长颔首间嘴角淡笑,姿态优雅清然。
房间里忽然飘出迷幻优雅的音乐声,是电台司令的伴奏带。
曲方云讶然地看着她。自己找了半天的CD,她一下就找到了。
后者则对他扬眉一笑,敲了敲一列的CD,“看来你的CD架是我更熟些。”
他垂眸。
无须解释——正如他总是能毫不费力地知晓她动的鬼点子一样,她也能毫不费力地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多年来根深蒂固的默契。
季蓝回家的时候,屋里还是一片漆黑。
她很习惯地自己上楼洗澡睡觉,一路连灯都不用开。晚上躺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开门进了她房间,睁眼一看,原来是季持青。
“爸爸?”
“对不起,我吵醒你了。”
季蓝想坐起身,“你怎么回来了?焕然叔叔说你出差了,要一个星期。”
季持青扶着她的肩膀示意她躺下,然后答道,“中间有休息时间。我走的太匆忙,怕你自己在家不安全,回来看看你。明天就走。”
“那么快?这样太累了,以后你别担心我了,小区里保安系统那么好,方云他们又在隔壁,不会有问题的。”
他扯了嘴角轻轻笑了一下,帮季蓝掖好被子,“嗯,我知道了。那你睡吧,我还有点资料要看。”
“好的。爸爸,你也早点睡。晚安。”季蓝怕说下去季持青没时间休息,赶快听话的闭上了眼睛。
季持青在床头摸了摸她的头发,仔细打量了她一会儿才轻轻走出房间。
他在大学里做物理系的教授,是国家重点实验室量子力学的翘楚。平时工作很忙,和学生一起的时间比陪孩子的要多得多。
走到书房,只打开桌前的台灯,面前的资料密密麻麻的蝌蚪文,看久了不免有些眼花。
桌上放着多年前父女俩的合照。当时季蓝约莫7岁,弯腰趴在爸爸的肩膀上,抱住他的脖子,小脸挨在他的耳边,稚气的小圆脸上大眼睛弯弯的,抿嘴笑得很是乖巧。
季妈妈难产而死,自己又忙,几乎没有时间照顾她。这些年,若非曲夫妇这两位好友和曲方云的陪伴,真不知道季蓝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当然知道季蓝在学校有过很长一段时间,被同学嘲笑她没有妈妈。小小年纪所受之苦绝非常人所能想象。
她受过不少委屈,却从来不曾哭闹,一直都活泼快乐。
因为极为聪明,小学和初中跳级两次,14岁就读高中。因为这样她能够一直和曲方云做伴,他很欣慰。
如今她渐渐脱落的清雅端然,眼眸温润如玉,俨然看不出半点有关童年阴影的端倪。竟然拥有了比同龄人更加卓越的沉稳大气。这点既让他吃惊,又让他忧虑。
一个孩子早慧,多半会过得不幸福。
回过神来拍拍额头,嘲笑自己今夜的敏感。轻叹一声,合上资料,熄了灯。一室黑暗。
周末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回到学校,季蓝又投入紧张的培训活动当中。
直到某天从食堂出来,看见周围拉横幅布场,忙碌的身影来去匆匆,忍不住问了曲方云。
“什么大事啊?怎么这么热闹!”
“校运会。”
她瞠目结舌。
看来真是忙昏头了,连一年一度最热闹的校运会都忘了。于是兴奋地说,“那我还是报自由泳和弓道。你呢?跳高、跳远、剑道、跑步……”
男生很淡定的扫她一眼,毫不留情地泼了盆冷水,“你忘了,校运会前一天你要去首都比赛。”
呃——她彻底愣住了。原来真的忙疯了,连比赛的日期都忘了。
直到校运会前夕,她依依不舍又万分遗憾的上了去机场的校车。
校运会当天,曲方云还是应季蓝要求报了跳高和剑道。
在剑道场旁边等比赛,他望着窗外微微有些出神。回想起临走那天傍晚,季蓝在湖边对自己说的话。
“我要比赛的事,先别给他们说。”这个他们自然指家里的长辈。
曲方云疑惑地望着她。
季蓝说,“这次比赛我没有把握。只是不忍心辜负校长的万番期盼,惟有尽力。就先别告诉他们,以免期望太高。”
“你这语气不打便输了。”曲方云说。
季蓝低头一笑,“你知道我的。认输我就不会答应这件事。我只是害怕别人失望……”
“谁让你当选了最佳辩手?”曲方云俊雅的脸上露出隐约的笑意,“季蓝,你的实力去到哪里我再清楚不过。若你真想赢,恐怕还没有能阻挡你的。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季蓝一下默然。曲方云果然非常了解自己。一阵清风扑面,她浅浅笑了,“我知道。”然后闭上眼,神色稳静如女神。
她最后的那个侧脸停留在他的脑海里。他很清楚她的担心。
她不过是在担心,树大招风。
她和所有有才华的人都不同。如此深谙高处不胜寒,很早就已经学会韬光养晦的道理。否则,以她的才智,又何止走到这一步?
她是比他小,却已经很知世事。
让一个人变得成熟从来都不是依靠时间,而是经历。
“喂,在想什么?”肩膀忽然被拍,抬头看见曾界一身白色弓道服。“想季蓝?”
曲方云回眸,“何出此言?”
“认识你们这么多年,你哪回失魂落魄不是因为她?”
曲方云道,“也许是你太高估她的影响力?”
曾界“呵”了声,“别唬我,我可不是别人。你放心,她肯定能凯旋而归的。”
曲方云目光忽然放远,声音有些幽幽的。“我确实有些担心。我不应该让她只身去首都……”
曾界的目光凝滞了一瞬,脸色一沉。半晌后,安慰自己般地说,“不会的,她会安然回来的。”
曲方云只是抬起头,看着他,一句话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