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谷没有在暖城过多逗留,一方面证件手机之类的不在身边,没有安全感,另一方面,真要离婚的话,还有太多现实的问题需要和白睿商量。被扔出家门的时候,她说的不都是气话。
到家的时候给思芽打了电话,得知家里空无一人。幸而声谷把留在暖城的备用钥匙带在了身边。安泽送她到楼下,把车停进车位,正要下车,她制止了他。
“不用送了,我自己上去就行了。”
不管怎样,让安泽走进自己的这个“家”,感觉实在太诡异了。
她疲惫地进屋。时值午后,阳光穿过宽大的落地窗照进屋子,整个客厅都上升到令人昏昏欲睡的温度。声谷旅途劳顿,加上午饭后的困乏,连拖鞋都懒得穿,光脚走过冰冷的木地板,推开卧室的门,顿时被里面的人吓了一跳。
是白睿,穿着一身工作场合的正装,却躺在她的床上,用一团浅蓝色的东西捂着脸,哭得伤心欲绝。她打开卧室的门朝他走近,他都毫无察觉。
她走近一看,他捂在脸上的那块布居然是她的睡衣。
“喂!干嘛!你个娘炮!”她抬起脚去踹他。
白睿吓了一大跳,几乎从床上弹起来,看清是声谷后,完全惊魂未定,却已经反应过来自己的状态多么难堪。她把自己的睡衣从他手里夺出来,他没有松手,在两只手之间扯开的蓝色条纹面料上,沾满了斑驳的水渍。
白睿用红肿的双眼看着声谷。眼下的情景根本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今天大清早,他把思芽和圈圈送到教堂之后,便心事重重地去了公司,一路上多少人恭敬地低头喊他“董事长”,他的脸上都是一副没睡够的暴躁表情。到了宽敞而安静的办公室,他坐在他的老板椅上,百无聊赖地托着腮,视线自然地落到办公桌上的相框上。那不过是为了表明他家庭幸福而摆设在董事长办公室的道具而已。照片上的一家三口表情各异,圈圈的注意力怎么都无法集中到镜头上,白睿怀抱着好动的孩子,神色直白地透着不耐烦,而他身后的声谷轻轻把手按在他的肩头,目光下垂望着他,他记得那时候她从牙缝里挤出半句“你给我配合点,笑一个”。嘴里说着威胁的言辞,表情却温柔得不像话。
类似的回忆还有太多太多。她刚从重伤中恢复过来,怀抱着哭得一塌糊涂的圈圈,抬头看着他通红的眼眶,骂道:“哭什么哭,你也是三岁孩子吗?”或者是圈圈刚从绑匪手里夺回来,包扎完毕躺在小床上安睡,他自责得几乎窒息,跪在地板上一直喃喃着说“我没用”。那时候的声谷温柔地拍拍他的头发,说:“没关系,家长总要有一个凶狠的一个怂包的,这样才可以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忽悠小孩子。”他的性子实在太软弱,骨子里跟个水做的娘们一样,看电影都能哭出来,声谷有时候会带着明显的讽刺口吻说“男人能哭出来也是一种勇气,你是一个格外勇敢的男人”,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直白地骂他“怂包”和“娘炮”。
她很少对他说什么柔情似水的话,以他粗枝大叶而善忘的性格,唯一能回忆起的一次,是他们并肩看着医生撤掉白老四的呼吸机的时候。他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却在父亲的心跳声渐渐减缓的时候,仿佛被抽掉主心骨,那时候,身旁那个才二十岁的年轻女人轻轻握住他的手。他像溺水的人,触碰到一根纤弱的救命稻草,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攥紧,那只与他相比小巧孱弱的手,也以惊人的力量和决心回握他。然后他听见她轻声说了一句话,语气离真情告白差了十万八千里,甚至也不像坚贞不渝的承诺,或是体贴入微的安慰。她只是平淡地说了那么一句话而已。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他从一个饱受欺凌的矮胖墩长到战无不胜的大高个,那混沌无知的三年,她陪在他的身边;他在苦恋和被拒中徘徊挣扎的那些年,她陪在他的身边;失去了父亲的庇佑,为了照顾思芽和圈圈焦头烂额不知所措的这些年,她陪在他的身边。她不需要把这句话说出口,他都知道,她是一个永远不会离开的存在。
是他自己亲手把离婚协议甩到她面前,不留余地把她逐出家门。现在,他却根本回想不起来自己这么做的动机。他明明是不希望她离开的!
白睿根本没办法继续坐在这豪华却寂寥的办公室里,走出公司的路上又有无数员工低着头恭敬地叫“董事长”,而他脸上的表情,如员工背地里议论的,“像死了亲爹一样”。
回到家,他直接走进声谷的卧室,抓起她顺手丢在床上的睡衣,掩住面忍不住哭泣。这种丢人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他都已经驾轻就熟了。
上一次声谷受伤之后,李医生和万户只说她“没有生命危险”,却整整一个月都不肯让任何亲属见她。他和万户吵过架,在医院里撒过泼,几乎闯进手术室,却终究没能见到声谷一面。后来,为了不吓到家里原本就已经神经过敏的伤残女人和幼童,他只能强忍着心里的恐慌。那段时间,他没有睡过一个踏实觉,每天夜里,等到思芽进入梦乡,他便偷偷来到声谷的房间,用她的睡衣堵住自己悲痛的哭声。他们全家人都用同一种衣物柔顺剂,然而在相同的香调下,终究残留着一些属于声谷个人的气息,那让他安定,却也越加悲伤。声谷出院回家之前,他洗干净了那件睡衣。声谷只闻到清洗过后的清香,根本不知道上面沾过多少勇敢男人的眼泪和鼻涕。
这一次,他本来也打算哭过了擦干眼泪洗干净衣服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谁知道被声谷抓个现行。
“你有没有搞错!我买了整整一柜子的面巾纸,够你哭到明年清明了!你干嘛偏偏对我的衣服下手!”
白睿用一个反问躲过无法回答的问题:“你不是说明天才回来的吗?怎么神出鬼没地出现了?”
“我担心你们嘛……”
其实原本安泽是想趁着自己短暂的闲暇,带声谷在周边散散心。结果在山路间绕着绕着,她也没有停下来看风景的心情,一路往北就到了奉城,眼看奔向省城都比返回暖城近,她索性央求安泽带她回省城。两人都没带什么行李,倒是说回去就回去了,只是在家做了一大桌子菜等着女儿的杨念恩,打电话来抱怨了很久。
声谷拿手肘捅着白睿,他乖乖往里挪了挪,让出她坐下的空间。
“好不容易私奔一场,怎么不好好缠绵几天……”白睿酸溜溜的语气被浓重的鼻音衬得越加阴阳怪气,说完这句话,用力地在她的睡衣里面擤鼻涕。
“恶……”声谷嫌弃地斜视他,“算了,这件衣服送你了。”
白睿把睡衣揉成一团,苦闷地问:“那……接下来怎么办?”
“是你自己要离婚的,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办。”
“钱的话我已经想好了。”白睿突然摆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成熟表情,“你上回说‘几万块一套的西装’,我突然反应过来,虽然白老四说房产地产和股份全部收回,但是衣服首饰什么的总不会收回去吧。我们现在去买一些超级贵的衣服和金子,到时候离完婚,再把这些东西拿去退换成钱,怎么样?”
“你呀,只有算计自己过世的老爸时这么精明。”不过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你得买多少金子才能不蚀本,金山吗?”
“你傻啊,金子很贵的,整个荣华实业也换不来一座金山啊!而且我也不用把我现在有的财产全捞回来,白老四想捐给教会就捐吧,我留够姐姐的医疗费和圈圈上学的钱以防万一就够了,别的我自己会去挣。对了,还有你的遣散费。”
声谷皱起了眉头。
“不应该说遣散费么?那怎么说,赡养费?”
“不是这个,”声谷说,“是圈圈。离婚的话,圈圈跟我。”
“可是……”白睿愣住了,“可是他都不是你的孩子……”
声谷说:“我把他带走,这样你可以有你自己的孩子。”
“什么叫我‘自己的’孩子,圈圈就是我自己的孩子!”
声谷微微一笑:“你这么说的话,他也是我‘自己的’孩子。”
白睿被她绕进去了,一下子无言以对。
“你是个男人,总要有个孩子的,你们白家三代单传的彪悍血脉不能在你这里断了。思芽已经27岁了,生孩子的话最好趁这几年,圈圈正是敏感的年纪,他不会感受不到你们爱另一个孩子胜过他。与其留在你们身边受冷落,还不如跟着我。”
“那你呢,你就相信自己能爱圈圈和爱你自己的孩子一样多吗?”
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声谷心里非常清楚:“我不会有自己的孩子的。我反正又不能生。”
白睿急了:“你别说这种话。医生只是说‘有可能’影响生育,到底怎样谁都不清楚,就算真的有问题,也可以治啊,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你不用现在就放弃。”
“不只是这个问题,睿哥,我不想要孩子。反正我生的孩子不会好到哪里去,我的基因有问题,我妈生了两个孩子,没一个正常的……”声谷说到最后几个字,音量渐渐变为喃喃自语。
白睿打断了她:“什么叫‘没一个正常的’,你挺好的啊,哪里不正常了?”他一心安慰她悲观的情绪,却没有深究这句话隐含的另一层意思。
声谷瞪他:“你再打断我说话,我把你的手剁掉。”
“行行行,你不正常,你全家都不正常……”白睿只得顺着她的意思,“但是你说不要孩子就能不要吗?池安泽同意吗,他也是三代单传的男人啊!”
“他没问题。”声谷知道,安泽家里遗传父子不和,他其实对于孩子这种事一直很不热心,越是遗传了他的性情的亲生血脉,越不知道该怎么相处。他亲口说过的是,他想当圈圈的父亲,因为她是圈圈的母亲。
“既然这样,那就没问题了……那我……改天再去准备一份离婚协议。”
“直接去派出所办了就行了吧。”
见声谷说得那么轻描淡写,白睿突然又有点伤感:“你也太绝情了吧,一日夫妻百日恩啊,我想起来要和你离婚,都伤心死了。”
“你还有脸伤心,到底是谁哭着喊着要离婚的?”
“我……”白睿无言以对,“我也不想的啊,是姐姐说我们耽误了你,还是离婚对你比较好……我自己其实一点也不想和你分开的!”
“好啦好啦,我也爱你。”声谷微微笑着,拍拍他的脑门。
“谁说爱你了!”白睿一直到现在,都还会面红耳赤地辩解。
“话说回来,我长那么大,只对一个人说过‘我爱你’呢。”
白睿指着自己的鼻子:“是说我吗?”
声谷点点头。
于是他露出万分怀疑的表情:“我不信。你没对池安泽说过吗?”
“没有。我对我爸和圈圈都没说过呢。”她很确定自己没有对安泽说过“爱你”。她记得的是,自己许多次对着别人强调“我不爱他”。
对于“爱”这种自己并不理解的词汇,声谷不敢不负责任地轻易说出口。年幼时爸爸喝了些小酒非要她说“我爱爸爸”,她也只是乖巧地说“爸爸最好了我最喜欢爸爸了”。哄圈圈睡觉时,他会黏在她怀里撒娇,说着“妈妈我爱你”,但是声谷也只是轻轻亲吻他的额头,说一句“宝宝乖”。
而“爱”,她只在玩笑的语境下,说出过不伦不类的“我也爱你”。三次。
“但是,你不爱池安泽吗?你要是不爱他,我干嘛还要忍痛割爱把你让给他啊!”
“‘爱’的话,我也不知道。”声谷的目光飘忽地落在白睿的膝盖上,“但是我很怕他,我怕他怕得要命……”
“怕他?你要是怕他的话,为什么还要屁颠屁颠地往他身边靠,应该离他越远越好吧!”
“人类都是这样的啦。古时候黄河动不动就泛滥,古人还不是把黄河叫做母亲河;狼到处偷牲畜伤人命,蒙古人还不是把它当成图腾来崇拜。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根本就是贯穿人类演化史的……”这个问题她和万户争论过这类问题,但是对于白睿的智商,似乎是深奥了点,“算了,不和你说这些了。”
“你扯这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果然白睿是不会理解的,“你要是怕他,咱就不离婚了,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睿哥,你不明白,正是因为我怕他,所以我才要留在他身边。我不需要别人保护,我需要的是约束,我的危险根本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我自己。”
白睿皱起眉头不解地看着她,而她仍旧盯着他的膝盖。
“我有病。你知道的,我有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一懵就差点把别人杀掉,必须有别人管着我才行。以前有我妈妈,我只是怕惹她生气才一直安分守己,后来我妈妈也镇不住我了,幸亏有哥哥,我是一直怕惹他生气,才安分守己。他走了以后,我就无所顾忌,所以才会差点连命都丢掉。所以我必须留在他身边,这样我才能活下去。”
白睿固执地反驳她:“你别说自己有病。你就算做了坏事,不都是为了我吗?我觉得你比什么都好……”
“重点不是这个。”
“好,那按你说的,就算你真的有病,为什么你偏偏怕池安泽。我也可以管着你的,你也可以怕我的嘛,要真打架,池安泽还不一定打得过我呢。”
声谷伸手按在他的膝盖上,笑得越来越意味深长。不论白睿多么高大健壮,或是脾气多么暴躁而冲动,她都没办法怕他。他口口声声说着“你心机好重”、“你这人好恐怖”,内心深处却无条件接受她所做的一切,像她爸爸一样。而安泽却更像妈妈,可以给予她像阳光、像海洋那般的和煦而博大的爱,也可以像毒日和海啸一样毫不留情地摧毁她。
“还想叫我怕你,就凭你?娘炮,遇到什么事都只会哭……”声谷的手指捏着他的膝盖骨。
早些年白睿一直很瘦,青春期是因为长身体消耗了太多能量,大学时是因为饮食不规律。结婚之后被声谷像老妈子一样控制一日三餐和作息时间,加上代谢率毕竟不如少年时,一下子重了三十斤。肩背胸膛变得宽厚结实,不变的是膝盖,摸上去永远都是瘦骨嶙峋的形状。
“拜托你以后别再哭了。在自家女人面前哭也就算了,离婚了,我就是外人了,还让我看见你这么娘炮的样子,多丢人。”她用力敲他的膝盖。
那种又麻又痛的不适感像电流通过膝盖,白睿的五官皱成一团。他别扭地推开她的手,缩起腿抱住膝盖,回想起声谷淡漠的一句“我就是外人了”,不禁悲从中来,却强忍着,只是深深地叹了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