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不堪入目的照片传遍她和安泽所有认识的人,因为当事人的平静,风言风语也只在背地里当做一个笑话相互传阅,一笑了之。
声谷经历过更为难堪的时刻,旁人的非议对于她根本毫无杀伤力,她在意的只有安泽的反应。
而他,根本没有反应。
触目惊心的画面掠过屏幕,他看一眼便迅速关掉。既然看出来这是别人伪造出来的假象,那么再难看,也不过像一阵气味难闻的腥风,皱皱眉头,等它散去就是了。
也有人打电话来慰问声谷。比如言西,先是揣着大姐的态度关心地说“你到底惹了谁啊,被这么整”,一会儿又哈哈笑着说“不过你和包子哥在照片上看起来倒是很搭嘛”。其实声谷明白的,即便百分之九十确定是假的,言西还是怀着身为女友的忐忑和不悦,忍不住过问一句。
而思芽,清楚声谷原创的照片如何得来,清楚“摆拍”的背景下,声谷和罗世良真实的肌肤相亲,也只是乐呵呵地说:“留着这张照片,到时候闹离婚的话就诬陷他出轨,狠狠敲他一笔。”
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早在结婚之前,她居然就不着边际地开始思考“离婚”的问题。
万户后来打来电话,照旧插科打诨地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磨圆了之前两次见面留下的怪异余韵,才开始正式地道歉。
“真是抱歉啊,我那时候还真相信了照片呢。这年头,眼见为实都不可靠了,不然你这个运动量可不是一般人承受得住的……”其实还有一些拿不准应该怎么把握这段对话的基调,于是习惯性地开玩笑,却从对方无言以对的沉默里意识到不合时宜,“咳……总之,之前的事很抱歉,趁人之危趁虚而入什么的,我都惊讶安泽到现在还没上门废了我……”
“我没跟他说。”
“是么……那还真谢谢你。”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他也不想听我解释。”
万户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暗示:“什么叫他也不想听你解释?你俩没和好吗?他在介意‘艳照门’吗?拜托,那些照片傻子都看得出来是合成的!”
“不是,他没怪我什么,他好像什么都不介意……”
“他要是大动肝火我会觉得过分,但是‘什么都不介意’好像也有点极端吧?你们俩没事么?”
“没事啊,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挺太平的。”
“你拒绝我这么优秀的男人,就是想和安泽‘太平’地相处吗?”
“不是啊,万户……”即便听出了对方的玩笑口吻,也还是忍不住竭力解释。
但是怎么解释得清楚她对安泽的情感,她可以不顾一切不求回报地对他付出,如果他要杀她,她都可以毫不抵抗甘愿赴死。想到这些她都十分明确,毫不犹豫,但是想到“相爱”或是“恋爱”,她就开始失去安全感,总觉得什么地方藏着终将爆发出来毁灭一切的巨大隐患。
“万户……”她语气有些细弱,“你是个好人,谢谢你关心我,但是……”不要问及她和安泽的感情,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喂喂喂!”万户打断了她拖沓的语句,“不要在这时候还给我发好人卡,我又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拒绝过一次就够了,大家都是大人了,没什么的。我现在也很好啊,我最近新认识了一个女生呢!”
“是吗,新谈了女朋友吗?”
“女朋友……倒也还说不上,只是关系非常亲密的朋友吧……”万户的声音安静下来,语气中不加修饰的真切喜悦却还在延绵不绝地流淌。
“是吗,那恭喜你呢!”
“你现在可是后悔都来不及了。”
声谷只是附和着笑了两声。
后悔根本谈不上,他身边是否有了新的女孩,或者那女孩是“女朋友”还是“亲密朋友”的关系,她并不关心。
他很好,就足够了。
思芽做出一个十分勇敢的决定,她挑了“披个麻袋也像希腊女神”的鸢鸢姐做她的伴娘。为此她向声谷道过歉:“那段时间要不是鸢鸢姐和老师,说不定我真就驾鹤西去了。但是你永远是我心中最爱,这个你不用担心!”
然而鸢鸢姐毕竟是巨型企业的董事,根本抽不出什么空,伴娘的大多数活还是声谷在帮忙跑腿。伴娘本人倒是称职而慷慨地送了思芽一套名家设计的美丽婚纱,陪准新娘试穿的工作还是由声谷代劳,还拖上了白睿。
思芽个子高,原本就是模特一般的骨架子,这一年又瘦了太多,店员拉开试衣间的帘子时,连声谷也不禁一脸惊艳的表情。
曼妙的裙摆像云朵一样从她腰际倾泻下来,裸露出的肩膀线条骨感而匀称,留长的头发柔软地垂在肩上,曾经在她身上根深蒂固的中性气质一扫而光。此时的她是一个纯粹的女人,一个待嫁的新娘。
白睿说的没错,思芽的确是变漂亮了。
声谷回过头去看白睿,只见他双眼发直,愣愣地注视着思芽,脸庞被雪白的婚纱映得发亮。
思芽正对着四面环绕的镜子欣赏婚纱的效果,扭头问:“怎么样,还合身吧?”
声谷说着“合身”,一边捅一捅白睿,他这才如梦初醒,一面敷衍地说着“好看”,一面着急地端起一杯咖啡。店员刚给他们续的杯,根本来不及提醒,他已经烫到了舌头,咽不下又不好吐出,一慌张呛住了,咳个不停。声谷拍着他的背,思芽也关切地牵着裙摆靠近,他窘迫地站起来,匆匆走到了店外。
“别管他了,”声谷转身对思芽说,“漂亮得不得了!好羡慕你啊,我以后结婚也要找鸢鸢姐当伴娘!”
店员热心地捧着鸢鸢姐寄存在这里的项链来到她们身边,思芽解下颈上的十字架,让店员把华贵精致的钻石项链戴到她脖子上。虽然只是借用,但是这种天价的珠宝,短暂地拥有一次也是天大的荣幸了。
“感觉简直像灰姑娘一样呢!鸢鸢姐真是神仙教母!”思芽把十字架塞进声谷手里,“帮我收起来。”
声谷却走到了门口,白睿高大的背影站在灯柱下,不论是略微佝偻的姿势还是用手支着墙的动作,怎么都透露着无力感。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香烟还叼在嘴里,看见声谷仍然习惯性地心虚,想掐灭,她却难得地纵容:“没事啦,抽完再进去吧!”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以叹息的方式突出,因为靠得太近,烟气喷了声谷一脸。
“那也别毒害我啊!”她一拳打在他胳膊上。
以往的白睿,不是什么藏得住心事的人,芝麻大的烦恼也会顺口告诉声谷。所以这一次,如果他决定什么都不说出来,她也不会提起。
他想要埋葬一份暗无天日的情绪,她可以陪他默默守灵。
婚纱、婚礼、婚姻、爱情,声谷突然生出一系列复杂的困惑和愁绪。为什么世界上的事情总是这么复杂,婚姻可以由爱情之外的诸多因素促成,而爱情也不一定能得到完美的结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是一句好听的诗歌而已。
回到家的时候,声谷还有点心事重重。安泽抱着换洗衣服走进浴室之前,看见了她的表情:“怎么了,婚纱有问题?”
“婚纱没问题,很好看。但是,你觉得他们俩结婚,真的没有问题吗?”
问题吗?其实安泽主观上认为,罗世良那样的男人是配不上思芽的,她是一块粗糙却干净的璞玉,万中无一。见证了她整个青春的安泽,其实很难想象什么样的男人真正值得拥有她。然而,他没能在开端加以制止,没有在过程中有丝毫察觉,事后也无力挽回一切,最终发生的时候,他只能接受这样的结局。是因为罗世良,她这块璞玉被凿开粗糙的外壳,以刀砍斧劈的沉痛而残暴的方式变成现在的模样,所以,享受结果也好,承担后果也好,都是罗世良分内的事。
“她是成年人了,这些事情你不用操心。”他说。
声谷点了点头。
心里,却默默地抗拒着。她其实一直是冷漠而自私的,因为自顾不暇,根本没有余力去分发自己的爱心和关切,但她懂得欠债还钱、知恩图报。思芽给予过她的不仅仅是陌生人的善意。是在那个黑暗的仓库里,一个人的死与另一个人的生相互交错,昏迷之前最后一刻看见思芽的脸庞,虚弱的手错乱地握住手腕上的深深刀疤,于是两条生命联系在一起。
思芽不再是一个“朋友”,而是像白睿那样,在漫长的共生中变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连上了她最本能的神经。
浴室里开始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她抬起低垂的眼帘,失神地望向紧闭的浴室门。
然而安泽,又是不一样的。
茶几上,安泽的手机开始振动,声谷拿着它走到浴室门口:“哥哥,你有电话。”
水声停了:“是谁?”
“邵冲。”
“跟他说我一会儿打给他。”
“呃……哦。”其实声谷很不习惯越俎代庖地接听安泽的电话。只这么一犹豫,那边的电话已经停了。
邵冲的性情很温和,却也在某些细节流露出纨绔子弟的“公主病”,包括那份不容拒绝的霸道,或是和与人相处中永远不会竭尽全力的过分骄傲。出去聚会永远是别人等他,他给别人打电话,听筒里的“嘟”声响过五次如果还没有接听,必须马上挂断,任性而不耐烦到这种地步。
“他挂断了,”话音未落,手机又开始震动,“但是给你发了一条信息。”
“说什么?”
“要我帮你看你的信息吗?”声谷觉得别人的电脑、手机、日记本,除非紧急情况,否则是绝对不可以涉足的禁区。尤其是安泽的。
“你看吧。”隔着一扇门,传来他略微发闷的嗓音。
“好。”声谷便打开信息。简短的一句文字“你还是应该知道一下”,往下翻,便是一张从绿植叶片的缝隙偷拍的照片。装修华丽的走廊,纹理精致的地毯,一男一女站在房门口。女人穿着简约的驼色大衣,高度适宜的高跟鞋更加显出小腿的修长线条,她身边的男人正在开门。没有拍到他的正面,然而在剪裁合身的西装的映衬下,虽然人到中间,肩膀和脊背仍然呈现挺拔的姿态,与二十出头的安泽毫无二致。
“他说什么?”安泽问。
声谷说不出口:“你自己出来看吧。”
安泽根本没料到王子发来的信息会暗藏什么危险,却从声谷的回答里感觉到了反常,匆匆披上一件衣服冲出来。她抬头看着他,神色里有惊慌,还有那种不知道该躲到哪里去的退缩。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在担忧些什么,只是慌乱地扣上敞开的前襟,伸手接过手机。
然后,他的反应比她还要剧烈。完全是有人硬生生一拳打在脸上,即便一声不吭,旁人也能看出疼来。而且,他像是完全被打懵了,有那么一瞬间,流露出他身上少有的错乱和无助。
于是声谷反倒安慰他:“没事的,哥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是我妈。”他说。
“什么?”
“这个女人,是我妈。”安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