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谷记得那段时间,她和安泽的接触分外客气而平和。他有些疏离,但又不像年初那样处处回避她,他保持着一个屋檐下难免会有的接触,但他们之间像隔了一层绵软、半透明的柔韧物质,穿不透,也摔不破。
对她和妈妈,他仍旧照顾有加,暖城的安置房终于交房,他独自回去为妈妈张罗着设计装修、联系建筑商,杨念恩感激不尽时,他只淡淡地说这个可以作为毕业设计的一个小小实践版块。
他变得像一个单纯的继子。一个单纯的继父的儿子,一个单纯的“哥哥”。
声谷明白,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原本就是覆水难收的。拒绝他强烈而直白的求爱也好,那两张流传到无数人手里的“艳照”也好。
周六傍晚,妈妈打来电话,话题一开始盘旋在闲话家常,从新房子很快就要结束的极简装修,聊到声谷即将临近的期末考试。妈妈先说“你现在主要任务还是学习,不要为别的事情分心”,又说“最近做什么兼职了吗,钱够不够用”,到最后终于渐渐逼近主题。
“声谷,你老实告诉妈妈,最近真的一切都好么?你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问出这句话时,语气里的担忧已经掩藏不住了。
“没什么啊,怎么了?”她只敢先试探妈妈的口风。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不知道妈妈听说了什么。即便妈妈知道了其中一件,也要瞒住剩余的。
“真没什么?”妈妈却也还在试探,“你谈男朋友了吗?”
“没有啊,妈妈,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妈妈沉默了很久,才沉沉地说:“声谷,你听妈妈说,你要是做了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只要回头一切都还来得及。妈妈不会怪你的,你有什么难处都可以和妈妈说的……”
“妈,到底怎么了,你跟我说啊?你别吓我。”声谷加重了语气。
“我……有人给我发了一些照片,都是看都不能看的那种……我……声谷,你为什么……”
声谷浑身一震,冰冷僵硬的感觉从指间开始渐渐向她身体的中心逼近:“什么照片?你发给我看看!”
“你不要骗妈妈,……要不是亲眼看见,别人空口跟我说的话,我是绝对不相信你会做出这种事的!但是照片上清清楚楚的。我真是都不想活下去了,我还不如带着你一起死掉算了!”
“妈,照片也是可以造假的!没有发生任何让你担心的事情!”声谷决定抵赖到底,“你把照片发过来,让我看看到底是什么。”
“照片造假?”妈妈的语气仍停顿在怀疑中,“可是明明是真的……那我转发给你。唉,我真不想再去看,看一眼都恶心……”
声谷没有挂断电话,匆匆打开电脑,等了一会儿才收到妈妈转发的邮件。她心惊胆战地打开,一眼便看见了她自导自演自拍的那两张照片,她僵在那里,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解释,只下意识地确定自己绝对不能承认。
继续滚动着鼠标滚轮,却在后面看见了更了不得的东西。
更多艳照,而且尺度远比上两张大得多,赤裸裸的色情图片,只在关键部位打上马赛克而已。女人赤裸的身体上,是声谷的脸,表情各异,却都与图片淫靡的背景极不协调。图片的男主人公,几乎包揽了她和安泽共同认识的所有男人。
她惊愕地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会……”却也有了一口否认的底气,“这都是假的!完全是电脑合成的!妈妈你看,虽然是我的脸,但是根本不是我的身体,是别人把我的头像拼到色情图片上了。”
妈妈忍着心里的厌恶和恶心,顺着声谷的指引仔细寻找着伪造的证据。确实,处理的技术非常精细,不论是比例、角度、肤色还是脖子的衔接处,都没有明显的痕迹,但照片上女人的身材是与声谷完全不一样的纤细柔韧,旁人或许不了解,但本人一眼就能辨认出那不是自己的身体。
“真的呢,胳膊上也没有种疫苗的疤……”妈妈舒了一口气,“现在电脑技术真是,搞得跟真的一样,真是吓死我了……到底是谁啊,这么缺德,弄这种照片陷害你?”
“不知道呢……”声谷的视线精细地扫描过每一张照片,停留在最后一张。照片里肌肉健硕的男人顶着白睿的头,一脸无精打采的表情。
“你还说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到底是得罪的什么人啊,这么心狠手辣,这种照片要是传出去,你的名声都要被毁掉了,以后婆家都不好找的……你呀,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能忍的忍忍就过去了,没事不要和别人冲突,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知道了,妈妈,我一直很安分呢,我在外面胡来的话,还怕你会打断我的腿呢!”声谷用自己的笑声企图打消妈妈残余的顾虑。
这句话却不知怎地刺到了妈妈:“你别说这种话,我怎么会打断你的腿呢?我就你一个女儿,你做什么错事我都不会怪你的……唉……总之你好好照顾自己吧,我在这里也管不上你,遇到什么困难,你多和安泽商量。”
声谷自然是唯唯诺诺。看来妈妈如今信任安泽,都胜过信任自己亲生女儿了。
安泽……
这个名字蹦入脑海的时候,她便反应过来更严重的问题。那么,他看见这些照片了吗?他会是什么反应?
她用力皱起眉头,拨了电话给白睿,在对方接起的瞬间便开始骂:“你混蛋!你脑子烧坏了!你干嘛弄出那些照片来!你还嫌我现在不够麻烦啊?”
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白睿总算从冗长的午睡中清醒:“啊?你说啥?”
“少给我装糊涂!那些合成出来的艳照,你敢说不是你弄的?”
白睿向来不太会说谎:“你怎么知道的……”
要怪只能怪他太幼稚了,照片上的其他男人都是一副再寻常不过的体型,他偏偏给自己的头像配备一个身材健美肌肉结实的惹眼身躯。
“你还要我说吗?你也太臭美了吧?你哪里来这样的胸肌?”
“谁说没有!给我半年时间,再长二十斤肉,绝对练出那样的胸肌!”白睿的反驳已经完全偏离了方向。
“谁管你的胸肌!我在说照片啊!你到底想干什么啊,还嫌我不够烦的啊,就知道给我添乱!”
“我这是为你打掩护啊!现在PS的照片传出去,人家肯定都会以为之前那两张也是PS的,只会觉得是你被人整,不会觉得是你自己搞出来的!”
“你哪来这么变态的主意!”
“我跟……我跟思芽姐姐商量出来的……但是肯定有效啊!”
其实白睿说的或许也对,原本那两张照片根本无法收回,或许能用第二轮尺度更大、也显然更为虚假的照片掩饰。
然而,要是声谷事先知情,绝对不会允许这种过激的补救!
“你都发给什么人了?”
“我照着上一封邮件,收件人是池安泽,然后原封不动抄送给上回那批人,我还申请了一个和原来那个发件人很像很像的邮箱账号,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白睿又开始露出邀功的语气。
“就算你意图是好的,但是你怎么会傻到把照片发给我妈!”
白睿当即打断她的话:“我没有!你当我真的傻啊!这种事情被爸妈知道还不死路一条!而且我根本不知道你妈的联系方式,想发也没用。”
“不是你发的?”其实声谷也隐约觉得,谅他也不敢,“我妈刚刚打电话来问我,魂都吓没了……真是的。”
“我跟你说平时QQ账号密码什么的要注意安全,给你妈发艳照还好啦,网上那些诈骗的更恐怖!”
“什么叫‘发艳照还好啦’,说得倒是轻松……”
“不跟你说了……真是,就知道骂我,你就不能好好地感激我请我吃顿饭吗?”
声谷那一句勉为其难的“谢谢”还没有说出口,白睿就已经挂断了电话。
其实她心里也有点数,能够在她开着QQ短暂离开的时刻看到她妈妈的联系方式,只有和她同屋的室友而已。再回溯到上次,二叔问起她“被继父的儿子欺负”的事情,隐约透露的“买菜的时候听说的”也指向了同一个对象。只是那时候,她对李游还没有一丝戒心。
她正低着头思考着如何解决李游的问题,却听见隔壁房间有人开门出来的动静。
她如梦初醒,一墙之隔的地方,还有重要的误会没有澄清!
她急切地冲出卧室,安泽正在门边穿鞋。
“哥哥!”只喊出了一句称呼,下面的话却实在难以启齿。
安泽没有发现她如芒在背的窘迫,只是蹲在地上系鞋带,头也不抬地说:“我晚上不在家吃了。”
“哦……”她这才发现,安泽今晚穿得异乎寻常地正式,完全是面试工作或是颁奖典礼的标准,“要去什么很高级的餐厅吗?”
“去凯悦吃西餐。”简洁的回答。
“这么有情调啊。”声谷忍住了心里呼之欲出的问题。
和谁一起?
“是啊,搞得那么隆重,还吃西餐……”安泽的话指向今晚共进晚餐的对象,以一种暗含着纵容的无可奈何语气。
声谷抿了抿嘴,然后恢复了脸上的微笑:“哥哥真是帅气逼人呢。”
安泽当然不会像白睿一样回答“你才逼人你们全家都逼人”,他只是直起身,系上纽扣,临走之前对她露出一个微笑。果然是英俊挺拔得像一棵白杨树一般,于是这一刻所有关于“艳照”的污秽话题都不可以提起。仅仅是让他谈论起这些字句,仅仅是让这种事情进入他的思绪,都是对他的玷污。
他走后,她便回到房间,低落地伏在书桌上,心情像是浸在一片灰暗咸涩的海水里。如果有什么能让她更加低落的话,也只有那个恰到好处的及时来电了。
她无精打采地低下头,看着闪烁在屏幕上的李游的名字。
既然你要看我流血来确认我还活着,既然你要看我流泪来确认我还有感情,那就如你所愿吧!
声谷接起电话,开口时,语气像火焰燃尽的灰烬或是树叶落尽的枯枝一般,没有一丝生命的痕迹:“有事吗……”
“声谷,你怎么了?我只想问问你晚上回不回宿舍,你怎么了,心情不好吗?”李游敏锐地感觉到了对方的沮丧。
“我很难受……”
“怎么了?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的!”
“没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有人这么恨我,为什么要伪造出那种不堪入目的照片,还把它们发给我妈妈……还有我哥哥……”
“怎么会呢?怎么会有人这么恶毒?”
一旦把这些话说出口,那种悲观阴暗的情绪就会变得越加真实。她记得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和李游深谈,因为埋藏在她血液里的那些黑暗会长出触须来,刺破她平静的外壳穿出体外,再层层将她包裹住。她会陷入那种难以自拔的厌恶中,而李游乐得与她一起沉浸其中。
“我其实本来就很讨人厌的吧,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我哥哥不喜欢我也是很正常的,他是这么干净的人,我根本配不上他。我以前差点打死过人,还差点当了小姐,现在这种恶心的照片也很配我啊。我只会给他抹黑,他应该远远地离开这一切才对……他本来就应该干干净净地去干干净净的地方和干干净净的人约会,我就一个人在黑暗中烂掉就好了……”
“声谷,你说什么!你不要胡思乱想!”
“就连我妈也是这样,她也一直觉得我是个可怕的人。收到这种照片,她从来没有想过我是被别人陷害的,她只是不停地逼我承认。说着什么我是她唯一的女儿,我做了什么错事都会原谅我,其实根本不会!她一直就讨厌我,害怕我,她一直都恨我……如果我真的在外面干出这种事,她一定会气得亲手杀了我……”
“声谷,你别说了,你妈妈当然是爱你的!大家都知道你是个好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声谷的想法太过阴沉,连李游都有点慌了,“你现在在哪里,我马上过去找你!”
“不用了!不用了……”声谷深深地吸一口气,“我现在就想睡觉,睡一觉就没事了。说出来以后,感觉好多了……”
其实把这种话说出来,感觉一点都不好。
不过至少李游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那就好了,不论什么时候你要是心情不好,我都可以陪你聊的。半夜也没关系!”李游的语气里充满着平时少有的活力。
“谢谢你,有你真好。”说完最后一句虚假的话,声谷挂断电话,把额头压在书桌的棱边,慢慢地把自己从泥泞中抽离出来。
然而那些平日不去想便无所谓的念头,一旦说出口就变成无法抹去的真实,像是溅在衣服上的泥点,此刻越着急地清理,却越加把污渍压进布料的纹理之中,到处都是一塌糊涂的脏污。
一直到安泽回来时,她还是那样的状态。他敲门进屋,说“把甜点打包回来了”,她迟钝地回过头去,脸上仍是愣愣的没有表情,额头却是一道横贯的滑稽压痕。
他似笑非笑地说:“额头怎么回事?”
她伸手去碰,那道痕迹一经触碰,便开始钝痛。她皱起了眉头,皱眉的时候也痛。
他把盒子放在桌上。靠近的时候,她能闻到他身上残留的淡淡幽香,是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吧。
她抬起头,便看见他脸颊上的痕迹。
虽然没有显眼的颜色,肉眼可以分辨的也只是两道小小的油渍而已,但是她知道,只有唇彩才会有那样的光泽,只有唇印才会有那样的形状。
她的第一反应便是熟练地露出微笑。她已经把自己训练得有了这种本能,心情向负面坠落的时候,在人前反而撑起一个笑容,作为缓冲最后那个撞击的降落伞。
然而,她的功力还远远不够,安泽一眼就看出了那个微笑的苦涩味道。他疑惑地看着她。
她却低下头摆弄着蛋糕盒子:“谢谢哥哥。”
“嗯……有个事情要和你商量。”安泽迟疑地开口。
她的微笑已经变得饱满而真实:“什么事?”
“是我妈。她的公司生产化妆品,做动物试验的时候遭到了极端动物保护主义者的抗议,迫于压力停了一批测试,结果那一款产品出来导致了几例严重的过敏反应。原本这些都是很常有的,却被对方抓住测试不完善的把柄。正在打官司,输了的话估计就要破产了,想让我帮忙联系我爸,请他帮忙。”
声谷惊愕地瞪大眼睛:“你今晚……是去见你妈妈?”
“嗯。”
于是高档的餐厅,郑重的衣着,甚至残留在身上的香水味和唇印都得到了完美的解释。声谷浓郁的苦涩心情像是衣服上干透的泥点,轻轻一刮,便完整地剥落。
“当然要帮忙了!”
“不过她毕竟是前妻,说不定又会弄得家庭不和,所以还是问问你的意见。”
“是你妈妈啊,遇到困难总当然应该帮忙了!平时叔叔帮助素昧平生的人也是竭尽全力的。更何况他们那么多年前就因为没有感情而分开了,总不至于二十多年后见一面就旧情复燃吧。”
“倒也是。”
那天晚上,安泽洗漱准备睡觉时,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左脸的痕迹。他皱起眉头,一面用毛巾擦拭脸颊,一面回忆起临别前母亲那个令他难堪的亲吻。二十几年形同陌路的生母,带着西式的热情习性,大庭广众之下的吻别让他无所适从,却怀着对至亲的包容而沉默地接受。
然后,他又回想起声谷的目光掠过他的脸颊时,脸上努力笑着,眼神里却是掩藏不住的苦涩。以及得知“约会”对象是他母亲时,掩藏不住的侥幸。
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露出半个不由自主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