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谷坐在食堂里,冰冷的椅子让她浑身都隐隐发颤。她微微地前后摇晃着,双臂抱在胸前,右手无意识地轻轻掐着脖子上的一块皮肤。
白睿远远地看见声谷,便小心翼翼地护着食物穿过人群,坐到她对面:“咦,你脖子怎么了?上回弄的吗?”
“嗯?”声谷轻轻把手指遮在脖子上的淤血上。
是她自己掐的,有时候情绪一紧张就会无意识地这么做。到现在为止,只有李游一下子明白了这个坏习惯的成因。
“你小时候一定刮过痧吧。”自己也经常中暑的女生一语中的。
十来岁的时候,有天中午回家发现爸爸妈妈正在吵架,无心做饭的妈妈便塞给声谷一些钱,让她自己去饭店吃面。她出了家门,手心攥着纸币坐在台阶上哭泣,她的脸藏在屋檐的阴影下,膝盖和手臂却暴露在正午的阳光下,浓烈的暑气缠绕着她,地面越来越烫。等到爸爸妈妈发现时,她已经头晕恶心腹痛不止。他们把她送到一个老中医那里,老人只是掐了她脖子和手臂上的几个穴位,痛苦的感觉就一下子消失了。
到现在声谷也不知道这种疗法是否有科学依据,她却记得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倒影的感觉。脖子上带着深红的淤痕,这才是她真实的样子。
很难解释,但是这就是她记得的,自己生命最初的原本的样子。
“这个没什么……”声谷轻轻地说,“那个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搞定了。”白睿简洁地说完便低头大口扒饭。
那次事件之后,她一直很担心,却不敢去问安泽,也没和白睿碰上面,每次发短信去询问他总是回复“他们说你就不用管了”。
“什么问题也没有吗?那个人有没有事啊?”
“你以为凭你的拳头能把人打死吗?”向来健忘的白睿似乎轻易地就把声谷的救命之恩抛到了脑后。
“他们有没有报警什么的,会不会……”
“他们哪敢,他们先动手的。”
“明明是你先和那个胖子打架才引起这一切的……”
“怪我咯……总之我们也算自卫,下手重了也不过是赔点钱,反正搞定了。”白睿轻描淡写地说,“池安泽没告诉你吗?”
“没……”声谷更加低落了,“我已经十来天没见过他了。”
那天晚上,她回家之后,一边冷敷自己的右手一边等着安泽,后来困得不行就回房间睡了。半睡半醒之际听见他回来,却是直接进了他的房间便没有动静了,她不敢深夜去打扰,第二天醒来他却又不见了踪影。到下一个周末他也没有回家。他以前也常常周末有事便留在学校,但是这一次她特别惊慌。十天来他们的交流不过是每晚十点的短信,而他的回复一直只有“好的”二字,赤裸裸的冷漠让她坐立不安,却完全没有勇气再尝试着联系他。
“他是不是怕你打他,哈哈哈……”白睿欠扁地笑了。
声谷没心情理他,手托着腮,眼神低垂。
“周五下午我们学校要和他们篮球社打练习赛,池安泽应该会来的。你到时候过去看看呗!”白睿总算说了句人话。
到了周五下午,声谷早早地就在篮球馆等着。先到的是白睿他们,他看见她就跑过来问李游在哪里。
“她还有课,一会儿过来。”声谷侧过头,看着安泽他们一行人从门口出现。
白睿把水和毛巾往她手里一塞,然后解下了挂在脖子上的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嘱咐道:“千万别弄丢了,不然被我妈骂死。”
“我不是来帮你拿东西的……”声谷徒劳地说,眼睁睁看着他转身跑掉。
她无奈地抬头寻找安泽,他刚好朝她这边看了一眼,但仅仅露出了一个“看见了”的神情便挪开了视线,坐到长凳上。她鼓起了勇气,走到省大篮球社的休息区,向万户和邵冲打了招呼,站到安泽身后。
“哥哥……”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他回过头:“手好了吗?”
她的右手已经恢复,形状大小早已正常,只残留着些许尚未褪尽的淤血颜色。他的视线落在她的右手,以及她手上的毛巾、撕了商标的水和指间露出的十字架吊坠。
“白睿的吗?”他转回身子,整理着他的护膝。
“嗯。”声谷回答。
安泽便不再言语,弯下腰系紧鞋带。
思芽喜欢用狗和狼打比方。比如她听说了苏赢当扒手的经历时,说有些人就算内心是高傲的孤狼,也只有过得像狗一样才能活下去。又比如她描述苏赢对待安泽,说即便一个人的本性是凶狠残忍的狼也会在面对自己在意的人时变成忠犬。
而声谷,就是一条常常摇尾乞怜的狗,却在保护自己在意的人时,变成凶猛的恶狼。
在意的人吗?
安泽用力把下颔往下压了压,把鞋带系成紧到解不开的结。
两支球队的实力相差不大,比赛十几分钟,比分并没有拉开。安泽打球很认真,没有多余的动作,倒是白睿,自从李游出现便开始高调地大炫球技,各种花式复杂的假动作,潇洒利落的过人,百发百中的投篮,无往不胜的篮板,还有全场只有他做得到的灌篮。
没过多久思芽也来观战,她站到声谷身后,若有所思地说:“你说王子混在男人堆里面打球,是不是感觉很爽?”
“也不会吧,”声谷心不在焉地回答,“就算换我和一群男生打球,也没什么好开心的啊。”
“你要是和我们学校的男生打球,当然没什么好开心的了,可是人家球队的水平跟我们学校的完全不是一个等级嘛!”思芽花痴地说。
她说的没错。省大的官方篮球队的特色是队员普遍身高超常,长得也都有点“异于常人”,而他们的篮球社队员的卖相总体要比工大篮球队的男生好,这从今天观众里异常的女生比例就可见一斑了。且不论别人,光是邵冲一个,就足以把全队平均分提高许多。。且不论别人,光是邵冲一个,就足以把全队平均分提高许多。而工大篮球队唯一的显眼亮点,也不过是比场上队员至少高出一个头盖的白睿而已。
他迈开长腿甩开一个对手,猛地跳起来扣进一球,落地的时候篮框和篮板都还在摇晃。
“好球!”思芽和声谷不禁鼓掌喝彩。
那边的罗世良拉住了万户,想要换自己上场,却被拒绝了。
“退休的老前辈坐在板凳上看着就行了。”说完继续在场上奔跑,经过声谷身边对她喊了一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啊!”
刚好经过的白睿听到了,反驳了一句:“人尽可夫,母校只有一个!”
声谷愣了一下,便把白睿的东西递给李游:“你帮我拿一下。”
李游依旧时刻怀疑声谷试图撮合她和白睿,便习惯性地要推让。
“拜托了,我得去我哥哥那边,我最近跟他关系有点僵……”
声谷压低了声音使劲拜托,李游却仍旧不情愿,倒是思芽仗义地接过了白睿的东西。声谷便绕过球场走到省大的休息区,心事重重地坐到长凳上。
安泽和白睿跳起来抢篮板的时候撞到了一起,白睿抢到了球却被撞开,后退了几步才站稳,安泽落地时却一下子摔倒了。于是裁判吹了白睿犯规。
声谷猛地站起来,向前几步走到球场的边界处。
“影帝啊!”展文颀喊起来。
罗世良喊着“受伤换人”,外套一脱上前把安泽架回休息区,自己冲上场。
“哥哥你没事吧?”声谷伸手扶住了安泽。
他坐到板凳上,轻轻推开她的手:“没事。”
不过是踩在汗水上滑到了而已,根本没有受伤,是罗世良苦于已经毕业没有名分上场,所以借着他摔倒的契机趁虚而入。现在是省大进攻,罗世良投篮没进被白睿抢了篮板,省大火速回场防守。
“喝水吗?”声谷殷勤地递上一瓶水。
“谢谢。”安泽匆匆喝了一口,把瓶子放回长凳便起身走到场边,“世良大哥,小心他的假动作!”
他眼看着白睿一个花样复杂的假动作骗过了罗世良,上篮得分。观众响起一片喝彩。
这时候倒是智商挺高……
安泽对白睿怀着成分复杂的怒气,眼下见他在声谷面前出尽了风头,却不能上场和他对抗,心里的怒火越加强烈。
安泽回头看了一眼声谷,发现她根本没在注意比赛,只是低垂着头看着自己颜色依旧斑驳的手,肩膀向前耷拉着。
最终工大篮球队以两分之差险胜,安泽心里稍微有点窝火。他想自己如果没被换下场,结局可能会不一样,罗世良工作以后毕竟是有点疏于锻炼了。回头去看声谷,她却一点也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是眼神涣散地望着球场,直到发现他的目光,才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
罗世良却开开心心地张罗着吃饭:“胜败乃兵家常事,做人呐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啦!”
他去邀请思芽,女生却推辞着:“不去了。都怪安泽,好死不死把我上回喝醉的事情告诉我们家老爷子,我差点被勒令和你们绝交了!”其实更多的还是自己酒后失态,羞于再见苏赢。
也不知道罗世良花言巧语地说了什么,思芽最后还是跟去了,她对声谷解释:“罗瑞雪不在我还比较淡定……而且我不去的话你一个女生多无聊。”
思芽看出了声谷心情不好,便一直找话题和她聊天,分散着她的注意力,她便有问必答地持续着对话。而安泽惜字如金惯了,所以别人都没有发现,他们相邻而坐却一直没互相说过话。
吃完了饭,罗世良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燃以后把那盒连着打火机递给白睿,然后顺着传了一圈,顿时狼烟四起。
声谷抬起眼惊讶地瞪着白睿。
她不知道他还在抽烟。初中的时候他刚萌发的坏习惯被她每天十几次摆事实讲道理的劝阻扼杀在了摇篮里,那时候她为自己的成就无比自豪,而他只是不当着她的面犯事而已。他妈妈和姐姐都不太管他,只有声谷的唠叨让他苦不堪言。
高中时期他们的生活有很大的重叠,但是有更多的时候,白睿远在声谷的视线之外。她在宿舍午休的时候,他躲在篮球场上一边隔着爬满藤蔓的铁丝网偷偷看着车棚里的李游,一面把自己的单相思点燃成满口的烟雾;晚自习课间她在操场上吹风,享受片刻的宁静和空白,而他在最高的教学楼的天台,嘴里叼着一颗忽明忽暗的火光;清晨她从睡梦中醒来,而他刚刚离开乌烟瘴气的网吧,踩灭烟蒂,矫健地翻过围墙带着一副没睡醒的表情进入教室。从小在二手烟的熏陶下长大的声谷对烟味从来不敏感,没有发现自己勒令白睿戒烟的壮举从未成功。
往常他不愿意激起她长篇大论的吸烟危害讲座,所以至少在她面前还算安分。但是今天有罗世良撑腰,便有恃无恐地放松四肢靠在椅子上,挑衅地对着她吐出一口烟雾。声谷果然根本不敢在这个时候再当众和白睿纠缠。
思芽咳嗽了几声,抱怨地说:“真是搞不懂吸烟有什么好的,明明又呛又难闻。”抚养她长大的“老爷子”是个医生,所以她向来对吸烟深恶痛绝。
罗世良回答:“和你们女孩子爱吃甜食巧克力是一样的。你们旁观者不明白,但是我们抽烟的人觉得很爽啊!”
谈及吸烟的问题,声谷忍不住开口:“但是想要爽有很多别的方法啊,不一定非要抽烟吧。”
男生们一下子哄笑起来。声谷一开始没理解原因,直到世良大哥倾过身来,满脸邪恶的笑意对安泽说:“你女朋友给你提供了更好的选择,你差不多可以戒烟了。”
声谷窘透了。
安泽余光瞟到声谷满脸涨红的样子,心里生出一丝奇怪的感情,于是堵了半个月的怒火突然间消散了。他没说什么,只是伸出胳膊轻轻环绕住她的肩膀。
这是他这么多天来第一个向她靠近的动作,她等他的一个原谅或释怀的暗示等了很久,最终却来得这么不合时宜。她抬起手腕抵在他手臂上,不动声色却坚决地把他推开,固执地发表自己的论点。
“像巧克力或者香蕉,也是含有化学成分能让人感觉开心,而且至少健康。香烟已经确定了会对身体有害,连它自己的包装上都写了的。”
“这些我们也清楚,”世良大哥发现了声谷的严肃,便也收起笑容,“但是现在还年轻,没必要为了一些‘隐患’而处处节制自己的生活吧。要是真的要拒绝一切不健康的东西,那不能熬夜,不能喝酒,也不能吃火锅烧烤,还不如当和尚去算了。”
“你不应该这么想!”声谷执着地继续着。
这时候整个房间里的人都安静下来,所有点燃的烟都静止在指间。
“我爸以前也总是这么说,自己明明还很健康,非要像个老年人或者病人一样克制,觉得根本没有必要。但是现在健康也只是现在健康而已,等到你真正发觉到抽烟损害你的身体,根本就已经来……”
她的声音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一般戛然而止。
突然的静默更是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好奇的视线集中到她身上。她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过激的反应,一下子愣住了,被烟雾环绕的脸略微模糊,尴尬下垂的双眼却因为含着什么反光的东西而异常地明亮。
“不好意思啊各位,是我说太多了。其实你们开心就好啦!”她平静下来,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我先出去一下。”
尽量控制着自己动作的幅度以免显得太突兀,但是一出包间门就开始加快步伐。她不能再留在他们面前,她不能留在任何人面前。
小跑着冲出饭店,左拐飞速跑进空无一人的小公园。明亮的路灯把周围的一切都染成浓郁的橘红色,于是深绿的灌木、褐色的长椅和天蓝的健身设施都扭曲成失真的色彩。而她的视线早已经一片模糊,蓄在眼眶里的泪水在颠簸中滑落,在脸颊上划出一道一道的湿冷轨迹。
夜晚的空气不知为何变得那么稀薄,她用力呼吸,清冷潮湿的空气灌进她的肺,却像水一样只是更加堵塞她的胸腔,让她觉得窒息。她的呼吸很快变成错乱的喘息,越用力吸进氧气,大脑却只觉得越加缺氧。她弯下腰,用力捂住脸,压住自己的呼吸。
最先追出来的是白睿,声谷仓皇逃离的时候他已经看见了她眼里的泪水。到了公园里,看见她佝偻的身影,却犹豫着不敢上前。
这世上他最怕两样东西,白老四,还有看到女人哭。他对声谷有一种类似于对白老四的敬畏,所以她在他面前哭泣的时候,基本上就是最恐怖的两件事情同时发生。
他硬着头皮上前蹲到她身边,晃了晃她:“大侠……别哭了,我以后不抽烟就是了嘛!”
声谷从手掌下面发出被哭泣切碎的闷闷的声音:“别管我!”
白睿不知道该怎么办,声谷赶他走,他也没辙,只能乖乖转身离开。与安泽擦肩而过时,又有点心虚,担心被责备“丢下哭泣的女生一个人”,于是为自己开脱:“我安慰过了,她叫我走的。”
安泽没理会,绕过他走向声谷。她的肩膀耸动着,凌乱的呼吸声从她紧紧畏缩的躯体中传出来。
他弯下腰,伸手按在她肩上。
“走开啦!”她喊了一声,然后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她并不是那类泪水丰盈的女生,即便真的哭泣,也不是灾难一般的狂风暴雨,却有什么比真实的泪水更加汹涌的东西,在她体内撕开一个裂口,疯狂地四处喷溅。却在看见他的瞬间,她拼命地寻找着东西去堵住汩汩流淌的泉眼。她用手擦了擦眼眶,依旧用手压住自己的嘴唇,开口说话的声音仍然异样地颤抖而断断续续。
“哥哥……对不起,我没事了,我们回饭店吧……”
“我们回家。”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