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世界都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声谷一阵恍惚,隐约感觉到地面在晃动,周围模糊的人影也在晃动,有什么虚无而又具体的固态、液态或是气态的东西在剧烈撞击着她,右手的血管在疯狂地跳动。那种被粘稠液体堵塞住的窒息感又涌上喉头,她的耳朵开始失灵,周遭响起嘈杂的喊话声,有人在叫“哥”,有人在骂“妈的怎么回事”,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喊她的名字,然后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别动”,一双手臂紧紧束缚住了她,她挣扎不开。
包子哥是名符其实的“豹子”,在黑暗中视力依旧非常好,而且毕竟受过专业训练,一断电立刻扭转战局。黑暗中不断传来钝响、惨叫声和玻璃摔碎的声音,但是渐渐减少、平息。等到他重新打开电闸,突然的光明让大家都眯起了双眼。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个人,苏赢后来还是冲出去帮忙了,他的眼睛碎掉了,安泽和万户他们脸上都有点小伤,女孩子们也从藏身的地方出来,然后大家都看见了那个画面。熄灯之际发生了什么他们不清楚,只凭借大脑对灯亮瞬间的画面进行处理,按照逻辑推理补充上了之前的几秒。
白睿从背后抱住声谷,两条手臂强硬地紧紧把她箍在怀里。她原本不甘心地企图挣脱,灯亮之后吃了一惊,便停止了一切动作。而白睿受到光线的刺激,下意识地转身背对着所有人,把自己挡在声谷和他们之间。
他们脚边躺着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鼻梁明显已经断了,血液依然从嘴和鼻孔往外溢,糊住了整个脑袋和头发,也看不出脸上有几个伤口,只呈现出一片血肉模糊的惨状。
罗世良走上前去:“白睿,怎么回事?”
白睿迟疑地转过身来直面罗世良,却依旧将声谷挡在身后。
“这个人要从背后打白睿……”声谷轻声说着,才从白睿身后露出半个身子,手腕却被猛地抓住。白睿硬生生地止住了她离开的步伐,神色是一种强忍着惊慌的固执和倔强。
“打死活该!”他踢了一脚地上昏迷的男人。
安泽向他们走近:“没事吧?”
她脸色惨白,呆滞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反应迟钝地抬头,神色说不出的恍惚。白睿收紧了手掌,把她往后扯扯。
“那也不要闹出人命啊!”罗世良看了一眼地上的男人,再抬头却发现白睿死死地抓住声谷,不肯放手把她还给安泽,气氛一片诡异,“白睿,你干嘛?快放手。”
白睿却像个犯了错面对家长责难的顽固孩子,不肯低头也不肯放手,坚决地把声谷的右手藏在自己身后。
“声谷?”安泽再靠近一步,直直地看着她。
她从来没有听见他叫过自己的名字,一时间有些吃惊,微微抬起眉毛与他对视。他磕破了嘴唇,嘴角有一点血迹,衣衫有些凌乱,不过没什么大碍。相比之下,倒是被声谷和白睿的反应吓到了。
声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左手按在白睿的手臂上,说:“没事的,睿哥。”
在最后一个犹豫之后,白睿松懈了力气,声谷便抽出自己的手,轻轻垂在腿边。她的右手布满了斑驳的血液,原本纤细瘦长的手指如今却肿胀到原来的两倍大。
安泽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查看她右手的伤势,突然明白了,她手上的血不是她自己的。灯亮瞬间白睿的动作并不是单纯的“抱住她”,他是在拦着她。
地上的男人喘着气,于是满嘴的血液鼓成一个个泡沫。
“我看见他要从背后打白睿……”声谷声音颤抖地解释道。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甚至连她自己的脑子都没能跟上身体的动作。只看见男人手里反光的锋利玻璃刺向白睿,便本能地冲上去阻止,循着熄灯前男人的方位,猛地扑上去便将他毫无防备地撞倒在地。玻璃瓶甩到一边发出一片破碎声,她压住身下的男人,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只是凭着肢体的接触去感受对方的姿势和动作。
动作快!下手狠!不怕死!
抓住对方没有反应过来的时机,咬牙用尽了浑身的一切力气,怀着与对方同归于尽的决心。一拳又一拳。
她的每一个关节都肿了,皮肤的褶皱被扯平,在吊灯下面反射着怪异的光泽。她感觉到自己手背有一种麻木的肿胀感,还有一跳一跳地的钝痛。
她清晰地感觉到安泽眉头一拧,咬肌微微鼓出来。
“我没事,我没事……”她连忙说着,徒劳地尝试抽回手。
白睿着急了:“不关她的事,都是我动的手!”他只知道,声谷承受不起打架的后果,批评、处分、叫家长,或者白老四的皮带。
“没事就好。”罗世良拍着白睿的背,“我们又不会怪她。”
包子哥走近,掰开安泽的钳制,仔细查看声谷的手。
“皮外伤而已,没有伤筋动骨。”他说完,抬头看着声谷,依稀又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万户在关键时刻一下子掌控了大局,开始发号施令:“苏赢,你把女生们送回家,我们留下来收拾。”
白睿拉住了万户的手臂,坚持地说:“让大侠也回家去,我们一口咬定那个人是我打的就是了。”
“知道了。”不是说把女生们都送回家吗,当然包括声谷了,这家伙在想什么啊。
声谷渐渐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只觉得全身的一半血液好像都灌进了右手,胀痛得厉害。安泽就站在离她不到两寸的地方,她却完全不敢再去他的表情。一直到苏赢轻轻扶着她的肩膀带着她走开,她还是只敢低着头,看着一片狼藉的地板。
她走到门口,白睿却突然冲上去,用力握住她的左肩。她回过头来,只看见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身后的一切。他的脸背着光,却流露出那张脸极少出现的动容神色。
“大哥。”他说。
刚上初中的时候,白睿是个身高不足一米五的小胖墩,这个世界在他眼里总有点不合逻辑。
父亲十天半个月不在家是寻常事,有时带回家一大把钱,有时带回家浑身的伤,有时则是为了一周以前犯下的错而赏给白睿一顿延迟的暴揍。所以小时候挨的打,有很大一部分他根本不知道原因。母亲是个仿佛不属于真实世界的女人,关心的事物只有镜子里自己的脸和天主。而姐姐作为一个始终坐在房间里读书的存在,与他的交流永远只有“别打扰我学习”、“这你都不知道”、“走开”寥寥数语,更多的则是用她的优异成绩让周围的人发出“姐姐这么聪明怎么弟弟这么笨”、“果然一家只能出一个有用的孩子”的感慨。
从学说话的年龄,就很少有人与他交流,一直到小学毕业,他也还是个寡言的孩子,总是面无表情地独来独往,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他会笑,笑得整张脸都扭成一团,两分钟也停不下来,而且总发生在一些很不适宜的场合。比如下雨天看见邻居在潮湿的地面上突然滑到,或是教堂里坐在前排的女人不小心把裙子系在内裤里所以走光,或是老师在讲台上因为太专注而一脚踏空差点摔倒,或是看见T恤背后印着滑稽兔子的男生走进女厕所。
不合时宜的大笑通常招来一顿打。邻居对白老四抱怨“白睿这孩子一点教养也没有”,父亲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当着人家面便是一顿胖揍;母亲抱怨儿子不尊重神圣的教堂,居然嘲笑年长的教友,白老四听得不耐烦了,又是一顿打;课堂上出丑的老师打电话向白老四告状,于是放学回家又是皮带在等着。唯独是穿着兔子T恤的男生,听到他的狂笑回头不解地看着他,用变声期前性别不辩的嗓音问他:“干嘛?”
“哈哈哈哈这是女厕所哈哈哈!”
比白睿高半个头,看上去苍白瘦弱的兔子男生却没有恼羞成怒,只是反问一句“那又怎样”便理直气壮转身进了女厕。
那是初中开学第一天,白睿因为迟到只能坐在第一排仅剩的空位,却冤家路窄地发现同桌刚好是兔子男生。摸底考试时他想偷看同桌的试卷,对方发现了他的意图,严严实实地捂住试卷说“叫大哥就给你看”。白睿自然是本能地拒绝,到了最后十分钟,开始抓耳挠腮地坐不住了,同桌见他窘迫的样子,却爽快地把试卷朝着他推过来。白睿斜过眼睛去看,试卷上一片干净整齐的字迹,在姓名那栏,写着“莫声谷”三个字。
白睿看不起乘人之危的小人,却很欣赏无条件给他看答案的讲义气的兔子男生,于是声谷便成了他的“大哥”。晚熟的白睿那时还没什么性别差异的观念,即便后来意识到声谷有着进入女厕所的正当权利,也不觉得“原来是女生”和“大哥”是两个互斥事件。
他从不说出来,但他其实特别崇拜“大哥”。什么科目都能轻松考到九十分以上,说话可以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作文还常常被语文老师作为范文在班上讲解。这些他姐姐都能做到,但是“大哥”不像姐姐或者别的优等生那样自以为是,高高在上。“大哥”也会数落他,说他“这么简单的题也不会啊”,然后教他怎么做,说他“连八百米都跑不下来不是吧”,然后拉着他一起跑步,说“你这么矮应该学打篮球说不定会长高的”,然后教他运球上篮。
认识“大哥”后白睿的生活改变了很多。他懂得了怎么放慢节奏把心里的想法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讲出来,因为这一次有人在旁边耐心地等着听。开始有人教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不是将自己遭遇过的嘲笑也施加给别人。从来没人管的孩子开始一天到晚不停地听到唠叨,从“画图怎么能用圆珠笔”,“你怎么出门前也不梳一下头”一直到“感冒了就吃药啊强忍着会死的”。
初二的时候,“大哥”留长了头发,身体开始出现隐约的曲线。而白睿的个头一下子蹿高,肌肉也开始生长,从小被欺负大的男生打架开始屡战屡胜。他告诉“大哥”,打架的三个关键要素是动作快、下手狠、不怕死,对方却对这种暴力行为不以为然。然后他意识到,继续称呼弱鸡一样的声谷为“大哥”是件很没面子的事情,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大哥”变成了“喂”。
某一次被三个高年级学生围攻,寡不敌众的白睿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声谷刚巧经过,看到这个画面,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冲上去便用新买的红色板砖一般的牛津高阶英语字典助阵,失手伤到一个对手的眼睛,把另外两个也吓坏了,白睿才得以反败为胜。回过神来的声谷看着高年级男生捂着流血的眼睛满地打滚,完全吓呆了。白睿知道打架的后果,白老四在他身上打断过三根皮带,他对父亲的体罚怕得要命,但是每次都倔强地咬着牙扛住。他很清楚,“大哥”就算在别的事情上无所不能,也绝对经不起白老四一顿打。就是因为这么单纯的想法,他英勇地背下了黑锅。幸而高年级男生只是眼皮受伤,没有大碍,白睿也只不过在家被打一顿而已。
因为这个事件,声谷动作快、下手狠、不怕死的身手让白睿刮目相看。“喂”又变成了“大侠”,因为届时的白睿已经骄傲到不能允许一个女生当自己的“大哥”。但在他内心深处,一切都没改变。
他们渐渐各自成长,时光的流逝在他们身上风化出不同的形状。他变得比她高,比她强壮,比她能打,但他觉得,一直是她在罩着他。
大哥始终是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