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36完全无法直视

声谷一坐下，池团长就开始发问，那语气一点也不像个慈爱的长辈，说像是审罪犯倒也还不至于。
“叫什么名字？”
“莫声谷。声音的声，山谷的谷。”
“今年多大了？”
“十八。”
“那你是在上高中？”
“上大一。”
“在什么学校？”
“在省城的工业大学。”
“哦？那你和安泽不是一个学校的。”
“嗯……高考不太理想……”她底气不足地降低了嗓音。
“老家是哪里的？”
声谷被这个问题问得措手不及。难道不知道么……
“老家在暖城。”
“哦，和我们家是老乡啊。那你和安泽是高中同学吗？”
“也不是，我不在市一中的学区，上的县一中。”
“那你和安泽是怎么认识的？”老军人继续发问。
声谷停顿了一下没接上话。他不知道吗？安泽没跟他们说吗？
奶奶把一盘洗净的水果放在茶几上，然后坐在池团长身边，埋怨道：“瞧你把人家姑娘紧张的，问这么多干嘛。现在年轻人交际面多广，哪像以前得靠组织安排才能找到对象……”
声谷不知该怎么措辞，才能不着痕迹地消除这个误会。
爷爷看了一眼奶奶，没有说话，但是眼色明显是让她别打断他。
“家里爸妈是在什么单位的？”果然马上继续调查户口。
“呃……那个……”声谷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爸爸已经过世了。我妈妈……我妈妈她……是杨念恩。”
简直是晴天霹雳，刚才老人的表情是不解人情的生硬和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现在却一下全都崩塌了，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打乱了他在心里拟好的考核孙媳妇的一系列提问。
“你是……她的女儿。你是书瑞的……”
“嗯，书瑞叔叔是我的继父。”声谷回答道。
池团长目光灼灼地看着声谷的眼睛，急切地想从她的眼神判断是否真实。他看着她年轻的面庞，猜测着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年轻女孩如果面对自己，会和声谷一样带着恭敬却忐忑的微笑，还是会恨得咬牙切齿。
“咳……”池团长叹了一口气，挺直的脊背缓缓放松下来，“安泽怎么也不说清楚要带谁回来！”
奶奶带着笑意说：“还不是你着急看《亮剑》匆匆忙忙挂了电话。”
“这还怪我了……”池团长不服气地说着，抬头看看静静等着的声谷，连忙对奶奶说，“小郑，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给小丫头削个苹果。”
奶奶便不顾声谷的婉拒，在果盘里翻找着挑出一个形状匀称、带着漂亮条纹的苹果，声谷硬是拦住了她，接过苹果和水果刀。“我自己来就行了，不麻烦您了，谢谢奶奶，谢谢池团长。”
听到声谷的话，老军人停顿了片刻，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相伴几十年的老伴看出了他的心思，便笑吟吟地对声谷说：“都是一家人了，叫‘爷爷’就行了。”
“嗯……爷爷。”声谷尊敬地叫了一声。
池团长点了点头。
声谷便低下头，刀刃缓缓片入果皮果肉之间，细细长长的苹果皮便从她手中缓缓垂下来。她借着这一段不需要回话的功夫，平缓着内心的不安。
“丫头啊。”爷爷开口了。
声谷手中的苹果皮断了，掉到脚边的垃圾桶里，她抬起头看着老人。他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一丝笑意，但是比起之前充满警戒的审视眼神，此刻却更多的是忧心忡忡。
“你妈妈的事情一直是我心里的一个结，书瑞结婚这么久，我没有去看过你们，也是因为我愧对你们。”
声谷认真地听着他的话，时刻准备着在适当的时候，说一句“一切都不能怨您”。
“我池遇平一辈子顶天立地，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唯独你妈，我这一辈子都在后悔。褚家从国名党手里救过我一队人的命，我跟他定下的亲事，本来是死都不可以反悔的。我是不知情才会抱着这样的想法逼书瑞回来完婚，书瑞也是一句没提。我要是知道你妈那时候已经怀了孩子，打死我也不能把她丢下不管。我做人还是知道轻重的，那是一条命的责任，就算要对救命恩人悔婚，对你妈和那个孩子，我们池家也是要负起责任的！”
“团长……”奶奶按住了爷爷的手，“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些了，大人的旧事让孩子知道多烦心。”
“没什么，奶奶，这些事情我都知道的。”声谷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
她当然是都知道的。大人总是以为孩子不懂事，家里的争吵、婆媳之间的龃龉、夫妻之间的隔阂，他们以为只要不当面告诉她，她就不会知道。但是早在她六七岁的时候，就开始从一些硝烟味很浓的场面，从一些夹带着“烂货”、“破鞋”之类字眼的只言片语，从妈妈一瞬间变得发青的脸色和偷偷掩饰的眼泪中，从爸爸坐在家门口闷声不响抽烟的背影中，拼凑起了一切。
叔叔离开妈妈的时候，她已经怀着身孕了。虽然外人对此并不知情，但是她和高中的代课老师谈恋爱的事情早已传遍了整个镇子。在那个相对保守的年代，舆论眼里妈妈几乎就是个弃妇，找婆家也并不容易。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长相一般家境也一般的爸爸，没那么容易就能娶到既漂亮又读到了高中的妈妈。
妈妈结婚才一个月就开始显怀。家里面吵翻了天，奶奶甚至狠狠打了妈妈几个耳光。爸爸虽然也恨妈妈的欺瞒，但对于外人的刺探，他仍旧维护妈妈，谎称其实他们两人在结婚之前就开始同居。妈妈狼狈地回娘家住了两个月，然后爸爸去把她接过来，那个孩子却没有生下来。爸爸很爱妈妈，但是家里没有那个孩子的容身之处。
这一切，声谷都知道。所以自始至终她的心都是向着爸爸的，虽然爸爸并不博学多才或者风流倜傥，一直以来也只是捉襟见肘地维持生计。她打心底里爱爸爸，崇敬爸爸，甚至心疼爸爸，她知道在父母的婚姻和爱情中，爸爸永远处于弱势，他爱妈妈远比妈妈爱他多。而对于叔叔，她尊敬、感激，却永远无法去爱他。他终究不是她爸爸。
当时具体的情形现在已经无法重建。传言说叔叔的父亲贪图富贵所以宁可装病也要逼儿子和有钱人结亲，而坐在面前的这位始作俑者说，他为了履行与旧友也是恩人的婚约才拆散恋爱的男女。无论真相如何，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相信站在爷爷您当时的立场，您的决定的合乎情理的。这一切都不能怨您。”声谷早就打好了腹稿。
说出这一句就够了，她心里究竟对于二十年前的事件怀着怎样的复杂情绪，她自己都把握不准，也没有必要向别人表达。如今谈起那些往事又有什么意义，历史怎样都无法改写。
安泽突然出现终止了这段对话，声谷舒了一口气。要紧的话都已经说完，她实在没有勇气继续独自面对一个加强版的安泽。
“哟，跑哪儿去了，这么气喘吁吁的。”奶奶笑吟吟地上前迎接安泽。
安泽笑笑，比他平时的表情要温柔好几倍，“登记的时候听到王哥的对讲机里说，菜市场入口有个褐色头发的奶奶被车撞了，吓死了我，赶紧跑去看……”
“呀！是老邓的媳妇儿吧，前些天刚染的头。”
“对，是邓奶奶，被面包车钩了一下摔倒了，应该没什么大事，我帮忙把她送上了救护车。”
“是该去医院查查，我们这个年纪受点小伤都容易伤筋动骨。”
“哪里，”安泽说，“奶奶还很年轻呢！”
他扭过头，看见声谷脸上露出的微笑。
后来问起他，才知道他只是对爷爷说了“要带个人回来吃饭”，根本没提及声谷的身份，甚至连性别年龄都没有细说，他表示“为防万一先让爷爷奶奶对你产生好感再说清你是谁”。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么确定爷爷奶奶会对她“产生好感”，他说“大多数家长都会喜欢的你文静乖巧的外表”。她完全拿不准他说这句话到底是褒是贬。
他一到家，爷爷便拉住他训话，从为什么不说清声谷的身份谈到学业前途人生理想，严肃气氛比声谷受审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早早地逃离了这边的战场，闪到厨房里给奶奶帮忙。
聊着天便渐渐了解到爷爷奶奶年轻时候的旧事。爷爷半生戎马，带领他的团屡建战功，却将近四十岁都还是一条光棍，最后还是靠组织安排才娶了比他年轻十七岁的女军医。
“现在有你，真好。”奶奶一边择菜一边说，“其实我啊，一直想要个女儿，结果只有书瑞一个儿子，后来又一直想能有个孙女，也没能如愿。一直想着能有个小女孩让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家里却只有一群男人……““没事啊，过不了几年哥哥说不定就能给您填个曾孙女呢，您这么年轻，说当了曾祖母人家都不会相信呢！”
“哎呀你这个丫头，真是……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年轻什么呀！”奶奶脸上笑开了花。
“是真的呀，”声谷知道上了年纪的妇女喜欢听什么，“现在看着奶奶，就知道您年轻时候的样子呢，肯定都没怎么变。”
奶奶便擦擦手，给她看书柜上排列的照片，最上层一张是黑白的结婚照，两个人都穿着老式军装。土气的装束和粗糙的画质也没能掩盖二十出头的奶奶的风采。
“奶奶年轻的时候果然是个大美人呢！”半是奉承，半是实话实说。
安泽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了训话，来到她们身后，听到声谷的话便加了一句，“现在也是啊。”
“死孩子，油嘴滑舌！”奶奶轻轻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
安泽笑笑，满是包容，甚至有一些疼爱的意味。
思芽说的没错，果然温柔起来的时候，肉麻到完全无法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