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丽的贝壳在桌上摆成一排,声谷带着笑,指腹轻轻摩擦着海螺形状怪异的突起。
“声谷你知道吗,原来潜水可以不背着氧气罐的,可以嘴里叼着一根管子浮在海面上的。你知道吗?海里真的有好多奇形怪状的小鱼呢,比以前家里鱼缸里养的好看多了。那个地方好多外国人,好多胖胖的女人还穿个比基尼。我都好多年没穿过泳衣了,幸好这一年来瘦了十来斤,不然还不给你叔叔丢人……从海里回来之后泳衣里面全都是沙子呢,弄得把宾馆的洗脸池都堵住了,真是太狼狈了。你叔叔说出门在外就不用自己洗衣服了,但是你想想,泳衣这种贴身衣物怎么好让别人干洗嘛……而且旅游区什么都是天价啊,不过你叔叔总是说钱什么的不用我操心。怎么能不操心呢,再怎么样,你叔叔的钱也是辛辛苦苦赚的呢,刚回来还没两天,又开始加班了,辛苦得不得了呢。”
妈妈双颊泛红,笑得像个情窦初开的高中生,和自己的秘密恋人瞒着家长完成了一次惊天动地的私奔,幸福得难以自持。
待到絮絮叨叨的叙述结束,才渐渐从“新婚妻子”过渡到回“母亲”的角色,看着女儿有些苍白的笑脸,关切地问:“怎么了,脸色不太好看啊。”
“就是例假,肚子有点痛。”
她今天已经不止被一个人说“你的脸色不太好看”了。清早就在腹痛中醒来,上课时更在一阵一阵的绞痛中蜷曲成一只虾米。连粗枝大叶的白睿都看出来了:“你怎么跟千年古尸一样?”
妈妈帮她泡了一杯红糖姜茶,她缓慢地攀上楼梯,半路脚下一虚,不由得手一抖。红色的水渍在灰色的地毯上溅开,饱满的水珠很快被吸收,渗入交织的纤维之中。
安泽下楼的时候,她正蹲在楼梯平台上,小心翼翼的擦拭地毯和地毯下的枣红色木板。她那么认真,甚至没有发现自上而下向她靠近的脚步声。
“怎么了?”他低头看着她。
“嗯?”起身的动作太着急,她一下子头晕目眩,视线像收不到信号的电视机,全是都纷乱的雪花点。
过去的一年消耗了她太多的体力,生活刚刚步入正轨,便开始投入紧张的高考复习,疲惫的身体没有喘息的机会。贫血、劳累和经期撞在一起,她像是被人丢到了高原,浑身的机能都跟不上需求。
安泽没意识到她怎么回事,只觉得她站在那里发呆,脸色跟初次见面时一样,见了鬼的表情。
“怎么了?”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他不确定自己想要做出的是一个什么动作。“扶”?“握住”?或者“拍一下”?但是他那动机不明的动作产生了“推”的剧烈效果,声谷的身子晃了晃,向后倒去,一瞬间试图伸手抓住什么,指尖软软地划过楼梯的栏杆,然后一脚踩在两级楼梯之下,失去平衡滚下楼梯。
听到动静的方姨和妈妈从厨房里冲出来,只看见声谷跌在了楼梯脚下,而安泽站在楼梯平台上,手臂还在半空中维持着“推”的动作。
“声谷!”妈妈凄厉地哭喊。
安泽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从楼梯上跳下来,蹲到声谷旁边。她的脸色白的跟纸一样,衬得脸颊上细细的血丝分外清晰。她用力地呼吸着,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没能发出声音。
“你没事吧?”他着急地问。
“你走开!”妈妈在脑子里大致重建了楼梯上的事故,一幕幕都是态度恶劣的安泽蓄意伤人,“方姐……方姐,打电话,打120!”
声谷却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抓住了安泽的手,张着嘴,发出凌乱的气声。
“你说什么?”他的手被攥得生疼。
声谷的脸上隐约恢复了一丝血色:“我没事,哥哥,我没事。”
那个时候,躺在地上的声谷,愤怒的妈妈,不知所措的方姨,他们三个人都看见了安泽的表情。
他的眼圈一下子红了,那一丝微弱却清晰可见的潮气缠绕在他的眼角,几乎随时就要坠落。
声谷更紧张了,挣扎着想爬起来,一面坚持地拉着他的手,一再强调。
“我没事!”
声谷一直拥有那种“不幸中之大幸”的运气,摔下了半截楼梯,也只是得到了浑身的淤青而已。医生开了一些补血的药就让他们回家了。
妈妈对安泽已经完全不是事故刚发生时的态度。一方面声谷再三解释自己摔下楼梯的原因只是一时头晕,一方面身为此刻家里唯一的男人,安泽在声谷就医的过程中功不可没。不过更多还是被安泽热泪盈眶的表情吓到了。
声谷心里也很是不安。经历了一个晚上的波折,疲惫却完全无法入眠。
她下了床,把额头压在窗户上,呼出来的气在玻璃上凝成一层薄雾,她心不在焉地用手指画出没有意义的图案,透过一道一道透彻的笔画,却捕捉到一个忽明忽暗的亮点。她抹净那一片水雾,看见在昏暗的路灯下,安泽独自坐在秋千椅上。万籁俱寂深夜的公园,与白天的喧闹相反差,显得格外寂寥。
她披上一件外套,轻手轻脚出了门。
这种天气应该就是“春寒料峭”吧,白天温暖得令人失去防备,而入夜,降低的气温与春天的潮湿交缠,依旧有一种深入毛孔的寒意。
安泽透过渐渐消散的一阵烟雾,看见了抱着肩膀站在他面前的声谷。
她缓缓走近几步,想着该怎么开始这段对话。
“嗯……哥哥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呢?”她开口问。
“高三的时候。”
她拘束地站在他面前,一直到他意识到,如果自己不批准,她根本没有勇气再靠近分毫。他伸手拍拍身边的座位。
“谢谢哥哥。”她收紧了外套的衣襟,在他身边坐下,隔了一尺的距离,“高三,那到现在也才两年,烟瘾不重的话,其实还是戒掉比较好。”
“我没什么烟瘾,也谈不上戒。”他回答。
吸烟对他的确不算是什么需要戒掉的瘾。高三时只是应对压力,高考结束也就不再吸烟,偶尔心情很烦闷的时候,尼古丁着实有一种舒缓的作用,但还远没有到依赖的地步。
“你很讨厌别人吸烟吗?”
“也没有啦。”声谷连忙澄清,“我可是有十五年烟龄呢,早就习惯二手烟了。只是……不管怎样,吸烟总归是有害健康,可能你现在还看不见影响……”
如果要伤害自己的生命,直接割腕或跳楼要干脆许多,哪怕是过量注射药物,也比这种缓慢地从内而外焚烧自己的方式要好,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接近死亡,无限延长的“死去”的过程。
然而,血淋淋的这句话,声谷没有说出口。
安泽从来不是那种偏执地爱惜身体的人。运动是一回事,但是时时刻刻注意饮食,早睡早起,或者烟酒不沾就是另一回事了。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他丝毫没有为了父母而对自己的健康负责的使命感。
声谷转移了话题,开始例行公事的道歉加道谢:“对不起啊,哥哥,我把你吓坏了吧。”
“你不用道歉,毕竟我也有责任。”
这是实话,如果安泽没有突然出现,她或许能安然无恙。从楼梯上摔下来这种事情可大可小,毫发无伤固然是万幸,但是随随便便就可能摔到中枢神经,或者骨折,或者摔断肋骨刺伤内脏,任何一种,后果都不堪设想。他吓到了也是难免的。
“唉,是我自己身体太差了,平时又不运动……我以前就老是这样,不过以前头晕的话躺一会儿或者吃点甜的就好了。很多女生都像我这样,低血糖什么的,所以……”声谷停住了絮絮叨叨的话,把剩下的“不是你的责任”、“不要觉得愧疚”留在了一阵沉默中不言自明。
安泽无疑是解读了她省略的内容:“不用解释这么多,我也没那么内疚。只是你那个样子,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死在家里的阿姨。”
他不怎么提起她,周围的人也全都心照不宣地不在他面前提起。父亲也好,方姨也好,哪怕是并不认识她的爷爷奶奶也好,对于她的事情始终讳莫如深。但是声谷不知道那是他心里永远的死穴,便顺着对话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发问。
“你说的阿姨是……”
“小时候的保姆。”他轻描淡写地描述。
轻描淡写是他能做到的一切,再浓墨重彩又怎么能说清她对于他的意义。那是在他学步跌倒时鼓励他站起来,帮他擦干眼泪的人,那是坐在他床头为他读英雄和战士的故事的人,那是从帮他换尿布,一直到参加他小学的第一次家长会,贯穿了他最初的几年记忆的人。
却以最血腥的方式从他生命中消失。
她甚至不是真正从楼梯上摔下来,而只是踩空了最后两阶,跌坐在地上而已。但是他记得血液,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染红了她最漂亮的一条长裙,七岁的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血,甚至一直到如今,他也再没见过这么多血。女人的脸因为痛苦和失血而苍白得几乎透明,她没力气爬起来打电话求救,只有力气握住他的手,对伏在她身上惊恐痛哭的小男孩说“我没事。”
一次又一次强调,用那呼吸错乱的虚弱声音。一直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一直到最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
安泽垂下双眼,眼神里藏在黑暗中的悲伤似乎也要随着他的视线坠落在地上了。他举起几乎熄灭的烟,深深地吸一口,然后落寞地吐出一口化不开的浓浓的哀愁。
声谷感受到他突然降温的情绪,不敢再多说话。她不知情,也无法理解或感同身受别人的伤痛,也不愿摆出同情的伪装,便只是低着头,无意识地在脚尖轻轻用力,于是秋千椅就被她推得微微前后摇摆。
安泽站起身:“回去吧。”
声谷跟在他身后进了房子,攀上楼梯,他转身进了卧室,她却愣在了门口。
“来我房间”。“下周”。
那么,是指现在吗?
安泽要关门,却看见声谷呆立在门口的姿态,有点犹豫,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还有事?”
“……呃,没,”声谷一下子慌乱了,“哥哥不是让我晚上来你的房间找你吗,上周说的,还记得吗?”
安泽点点头。
“今天晚上因为这事情,一下子就错过了九点呢,现在……”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段对话。
“今天太晚了。明天吧,我一天都在家。”安泽扶着门,挺直着脊背站在那里,仿佛人世间所有的“正确”与“真实”都站立他的背后,“你整理好不懂的题再来。”以节约我的时间。
“诶?不懂的题?”声谷恍然大悟,“哥哥你的意思是……要给我辅导功课吗?”
“是的。”安泽微微皱起眉头。
不然呢?
安泽没有问出这句咄咄逼人的话,却已经从声谷一瞬间涨得通红的脸和完全无所适从的窘态猜出了一切。他有点想笑,面对着眼前的处境和女生虚妄的猜测,却又不愿露出轻浮的表情,便将脸上的表情又降温几分。
“晚安。”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