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很多长辈都当面夸过声谷坚强,其实也有不少在背地里议论“这孩子还真是硬心肠呢,明明以前跟爸爸感情这么好”。说是父亲死了一滴眼泪没流过,那肯定不真实,但她的确远远不像妈妈和奶奶那般悲痛欲绝。大多数时候她只是眼眶微微泛红,站在二叔旁边迎接前来参加葬礼的亲戚,对着每一个做出悲痛神情说着“节哀顺变”的并不熟悉的宾客诚心道谢。或者在妈妈哭得体力不支的时候默默站在她身边,给她一个足以依靠的瘦削却坚定的肩膀,或者在她昏倒在爸爸遗像前面时迅速而果断地将她扶到卧室。或是在奶奶当着众人毫不顾忌地指着妈妈大骂出口,说着“还不是你个贱人害死了我儿子”时,以一种令人震惊的冷静一面压住妈妈委屈的反驳,一面制止悲愤的奶奶,“葬礼结束再说”。
爸爸过世之前有一天突然对声谷说:“爸爸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妈妈。”
就是那么一句话,让她以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坚强撑过了最艰难的时期。爸爸去世之后,她感受最深的并不是失去至亲的悲痛,而是失去支柱的生活难以为继的绝境,以及独自撑起整个家庭的难以承受的的重负。
实际上,是在妈妈改嫁给叔叔,生活完全稳定下来之后,声谷才会渐渐在某些非常不经意的时刻,被汹涌而来的悲伤突袭。有时候和同学相互调侃,笑着笑着,想起“我爸爸以前也老是这么说我呢”,于是就像被人狠狠一拳打在肚子上,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然而,即便跪在爸爸的墓碑前,看着他带着和善笑意的照片,她也只是觉得压抑而已,像是被人揪住衣领,几乎喘不过气来。却根本哭不出来,她的泪腺像是一条紧绷得太久的橡皮筋,松懈下来也恢复不了正常的形状。
所以声谷只是轻轻叹着气,在爸爸的墓前烧掉了一包香烟。
至少现在,抽多少烟都不会再伤害到爸爸了。
冉冉升起的青烟熏得她眼眶发酸。
声谷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生,单凭身高就能给人“强大”的感觉,更是有一双手指纤长的手,能够单手抓起排球或者食堂里的汤碗。她本来不是那种脆弱的忍气吞声的受害者形象,或许是微红的眼眶和肩膀下垂的颓唐姿势透露出她的悲伤,让公交车上的男人觉得有机可乘。
原本拥挤的公交车上,所有人都挤在一起,再加上声谷心不在焉,以至于迟钝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紧贴着她的脊背的肥胖男人的动作。她紧紧攥住抱在胸前的背包,艰难地挪动步子,希望远离在她身上摩擦的男人躯体。但是公交车上空间实在太有限,她根本无能为力,男人步步紧逼继续贴在她身上。她转动身子,手肘抵住男人的身体想把他推开,那男人甚至大胆的抓住了她的手臂,制住了她的反抗。
人满为患的公交车,没有人在意她的挣扎。有一个男轻男子举起手机一面对着她拍照一面带着奇怪的笑示意他的同伴。她确定他透过手机摄像头看见了一切,便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帮帮我吧”,她无声地哀求。
年轻男子避开她的目光,垂下手机,转过身去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
声谷咬住下唇,把手伸进校服的口袋,握住里面的一串钥匙。
意料之外的是随着被挤开的人群的抱怨声,突然出现的安泽,几乎是从天而降。声谷根本不知道他从哪里出现,只知道他伸出一条胳膊挡在她和胖男人之间,手肘以一种明显的愤怒姿态撞开男人的胸膛,然后一手拉着吊环,另一手按在她的肩上,果断而坚决地把她环绕在自己的保护之内。
她扭过头,只看见他的脸色比平时还要难看,按在她左肩的手微微使劲,以一种生疼的触感告诉她“没事了”。
声谷轻轻呼出了咬在嘴里的一口气,僵硬的肩膀略微放松,右手放开了衣服口袋里的钥匙,棱棱角角的金属在她手心留下了深深的压痕。
“哥哥,你怎么在这里?”露出了微笑,脸颊的肌肉却还处在“惊魂未定”的状态,怎么也无法将牵强的礼貌化成舒展的放松线条。
“刚开完家长会。”
“家长会?”即使惊魂未定,她也反应过来了,“我的家长会?”
“我爸叫我替他去。”
池书瑞甚至都没有强制地说“你必须去”这种话。安泽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居然被一句“我们走了以后声谷就是你的责任了,拿出兄长的样子来”给轻易说服了。
他的小学初中都在爷爷奶奶家度过,那时的家长会自然不需要池书瑞费心,而上高中的头两次家长会,明明答应了会来的父亲却临时有事缺席。后来再通知家长会,他便直接告诉老师他的家长没空,因为成绩很好,老师从来也不追究。所以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声谷同样没人出席家长会的处境,还是单纯地被“责任”两个字压住了,鬼使神差地作为“家长”的诡异身份,来到了她的高中。
循着路牌找到了高三(10)班,从后门走进教室。坐在门边的男生正拿着手机,显然是在玩赛车类的游戏,身体不时随着虚拟的方向盘夸张地倾斜。他的视线越过男生蓬乱的头发,扫过整个教室,每一张书桌上都整齐地摆放着表明主人身份的桌签,像是一排一排穿戴整齐的孤儿殷切地举起手,等待慈爱的父母前来领养。教室里已经稀疏地坐着积极的家长,和孩子一起研究着去年的期末考试成绩,有人骄傲地笑也有人哭丧着脸。大嗓门的中年女人激动地对邻座说着“我的儿子退步了这次才考到班级第三,你孩子呢”,而穿着西装的男人很有涵养地回答“考得不理想,不过努力就好了”。
安泽看了一遍,没有找到声谷的名字,便低头问门边的男生:“请问莫声谷的座位在哪里?”
男生快速腾出一只手指了指他的前桌,然后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只那么一分神,手机里便传来夸张的撞击声和爆炸声。
“靠!”安泽拉开椅子坐下的时候听见身后的男生发出一声咒骂。虽然和电话里略微变形的声音有点差异,但他一下子就听出来了,变声期没保护好所以沙哑的嗓音非常容易辨认。
声谷的桌面空无一物,抽屉里满满当当地装着教辅和讲义,一个白瓷杯嵌在小小的一块空隙之中,被一个很丑陋的褐色腊肠狗造型的笔袋拦在里面。而写着“莫声谷”名字的桌签,倾斜着压在腊肠狗上身上,每一笔每一画都笼罩在抽屉的暗淡阴影里。
“诶?我……谢谢哥哥,我都不知道会有人来……就先走了。”声谷双手用力拧住背包。又是这样,才刚刚从遭遇歹徒的险境中脱离,却陷入了另一种不知所措。
“挺有意思的。”安泽说,“第一次当家长。”
“是么……”感觉到他语气里缓和的音调,便稍稍鼓起了勇气,“老师说什么了吗?”
瘦小却干练的女班主任看见安泽等在声谷的座位上,多少有点惊讶,了解到对方的“表哥”身份之后便抱着敬业的态度说了很多。
“我一直想和她的家里人聊聊,毕竟都一年多没和她家长沟通过了。高一的时候声谷可是作为考北大清华的苗子培养的,这两年看她成绩退步我着急得不得了,我也知道她家里出了事,我们几个老师也都很关心她,但是她什么都不肯说……她妈妈身体好些了吗?声谷呢这几个月成绩也进步了不少,不过离高考只剩三个多月了,时间紧张啊。学习上我倒是相信她,很自觉,也很努力,但是希望你有空能和她聊聊,劝劝她,不要给自己太大负担了。家里有些事情,应该让大人担当的,就不要什么都扛在自己肩上。她毕竟是个孩子,还有高考,还有自己的前途要考虑。”
安泽眉头微微下压,思考了片刻,见声谷依然侧着头等他的答复,便轻描淡写地说:“就是嘱咐你好好复习。”
公交车一个刹车,声谷感觉到肩上的手紧了紧,他们步调一致地向左边倾斜,然后稳住了平衡。重心不稳的乘客互相推搡,被踩到的就开始骂骂咧咧。
“对不起啊哥哥……”声谷低沉的声音淹没在公交车嘈杂的噪音里。
安泽在她身边弯下腰:“什么?”
“谢谢你,”声谷的声音里多了一些底气,“谢谢你来家长会,还有刚才……刚才的事也谢谢你。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报答你……”
“不用你报答。”
“可是,你根本就没有义务帮我的……”
身为母亲和继父的真正家长为了旅游而缺席她的家长会,却偏偏是他填补了这个空缺;在公交车上遭遇坏人,所有与她无冤无仇的人都不愿意为了她而惹上麻烦,而偏偏是他,本应该讨厌她的人,伸出手臂将她挡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我要下车了。”安泽说。
“嗯?”声谷看看窗外,没有到往常下车的车站,但是已经很靠近了,“那我也下车吧。”她实在没有勇气独自留在这趟车上。
下车之后安泽便交代:“我要去找苏赢,你自己打车回去。”
“我走回去就可以了。”
“是没带够钱吗?”安泽掏出钱包,抽出一张五十元。
“不是啊哥哥!”声谷连忙推辞,“没多少路的,我走回去就行了。我已经很感谢你了,帮了我这么多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好……”
安泽眉头微蹙。他不明白这个女生是怎么回事,一方面口口声声叫着“哥哥”,一方面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谢谢”和“对不起”;站在“妹妹”的诡异身份下和他套着近乎,同时却完全把他拒于千里之外。
不过她的所有反应,本来也在情理之中吧。本来就是寄人篱下,所以不得不对他低声下气,做错一点事情就必须拼命道歉,得到一点恩惠就必须拼命感激。他没有参与的那场婚礼,让杨念恩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而声谷,却始终是一个外人。
把什么都扛在自己肩上吗,连自己的前途、连高考甚至都无暇顾及吗……
“今天晚上,”安泽计算了一会儿,“九点,来我房间找我。”
“诶?”声谷完全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