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从那以后,大伙又经常来赵明才家了,关心关心他家的农活,和黎世芳拉拉家常。赵明才也经常去村里走走,或找伙伴们玩,或去看看李家,或随便的窜门,一切都和以前一样。赵明才失败的事慢慢地似乎被淡忘了,大家的生活也慢慢地恢复到了以前。男人们又去了煤矿,他们别无选择,无法出去打工就只有去煤矿了。农村活都是季节性的忙,不是一年到头都需要大量投入时间的,在不忙的季节,利用煤矿里干完活剩下的时间也足够了——煤矿里做早班的话最迟不超过下午三点就下班,中班中午去到晚上就下班,其他时间用来管理庄稼完全够了。大家总不至于整天呆在家里折腾那点庄稼,还是那个老话题,一年的油盐柴米酱醋茶,人情客往,伤风病痛等等开支,单凭那点庄稼恐怕是很难应付的。也正是因为这样,一直以来煤矿的活都非常走俏,尽管人人都知道那里危险,但去的人还是非常多的。在煤矿里,如果一个熟人都没有的话,是不可能去得了的。当初李庭权去时还是因为李国在煤矿里干了几十年,和矿领导熟悉的缘故。春节过后煤矿开班之时,在小岩庄里,包括年前就已没去煤矿的杨军、黄越以及程金和在内,大家都又无一例外回去了。但他们的心思早已经不在那儿了,他们甚至一刻也不想呆在那儿。每天,他们都心不在焉地去上班,无精打采地回家,对于家里的农活也是勉强地去做做。有时,他们回家后还干脆什么都不做了,表现得整个身心都极其疲惫的样子。
男人们的举动,女人们看在眼里难受在心里。男人们做了很多年煤矿工人,她们当然知道煤矿的危险,平时她们没少听男人们提及煤矿出事的话题,也没少见到煤矿出事。先不说李庭权这样的大事故,就村子里所有在煤矿做过工的人,没有没受过伤的。虽然受伤不重,但磕磕碰碰的,昨天胳膊被煤块砸伤,今天腿被岩石割破了,这种事是常有的。作为家属,女人们能体会其艰辛,特别是目睹了李庭权的事之后,她们也感到无比害怕。再经赵明才种植西红花这件事之后,大家对煤矿做工这项工作就更加没有信心了,就更加觉得危险了。她们也想让男人别去,可是,如果不去家里就不会有任何收入,一切开支又怎么办呢?
女人们为难,男人们也为难。可生活就是这样,不管多艰难都得继续。人们尽量安慰自己,就像李庭权没有出事,赵明才没有引种以前一样,每天仍旧去煤矿上班。只是,这需要很大的毅力。这种艰难人人都感觉得到,人人都感觉到自己隐藏不住自己的真实想法,也都感觉得到别人隐藏不住。但大家都在尽力,女人们忍着不说,男人们也忍着不说。而且,最好的办法也只能是不说,如果谁说了,结果可能会适得其反。程金和和黄越就是最好的例子。
“程金和,你要是不想去就别去了。”
有一天,张如秀实在是忍受不了这种压抑了,她细声细气地试探性地对丈夫这样说道,但她立刻得到了程金和暴跳如雷的回骂。程金和觉得自己太没面子了。
“不去?不去你上哪里拿钱花?不想去?我给你说过不想去吗?”
“哦,你说过的。”张如秀委屈极了。“你说过你不愿意再干这破煤工了,你说宁愿讨饭也不干这破煤工了。”
“我去讨饭你干啥?我讨到了再给你送回来?”程金和扯开嗓子,“老子当初是说过,可你是不是现在就可以做到不吃不喝了?老子做不到,老子要吃饭,要吃饭就得干活!老子说了你就当真了?我还想当皇帝呢?可上哪儿去当呢?告诉你,你这死婆娘,老子都干了几十年了,你以为我怕死?我怕吗?”
“哦,程金和,你不要这样,你死了我怎么办?我的程彤怎么办?你不要再这样说了。”张如秀被程金和吓得直哭。
“要生活就要干活,你知道吗?老子不是怕死鬼!你知道吗?”
程金和使劲的嚷嚷,他最接受不了的就是别人瞧不起他,虽然没有读过书,但他懂得“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他一直都把这当成是做人的底线,任何人都不能侵犯。他常常说他之所以爱嚷嚷,向人挥舞拳头,就是因为别人试图践踏他的底线。看来这次也是如此了,他的老婆正在肆意辱没他的尊严。
“我没有说你怕死,是我怕!”张如秀委屈得大哭起来,“程金和,你不要这样,没钱我们就少花点,我们可以让程霞给我们一点,我们都养她这么大了。哦,不!是给她借,让她借给我们一些。”
“你混蛋!嫁出门的女,泼出去的水,你还想让她养活你,你羞不羞啊?借也不行,老子给任何人借都不会给她借!”
张如秀的话更加惹得程金和生气,他的拳头在她面前晃动不知多少次了,虽然程金和从未打过她,但她还是感到无比害怕。张如秀坐在板凳上紧紧蜷缩着身子,连大气都不敢出,样子可怜极了。
“这是二嫂说的,你没听过吗?你看看,她和二哥就程丹一个女儿,但人家就是不让女婿倒插门,你知道吗,这就是聪明!你现在是什么情况,瘫痪了吗?还想让你的宝贝女儿来养你,你猪脑子呀?”
程金和大骂一通,留下哭的不成样子的张如秀上班去了。
张如秀在家里哭了好久,她越哭越觉得委屈,最后,她想起了她的那个强大的靠山姐姐。张如秀便去找张如群去了,她希望姐姐能给她伸冤,但她再次失望了,姐姐不但没有给她伸冤,反而又狠狠骂了她一顿。
“你那眼睛怎么就看不见事儿呢?这个时候你能这么给他说吗?程老三的脾气你不清楚吗?现在你来找我什么意思,我去骂他一顿?去强行不让他去煤矿?我给他钱花,给你钱花?我还没钱花呢,再说他能接受吗?你委屈了来找我,我都烦得很呢,我们家不是一样吗,那我又该找谁呢?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小孩子德行呢?”
张如秀刚到姐姐门口,还没说话就被姐姐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气得她顿足捶胸,大哭着又回去了。
“哦,我该怎么办呀?天哪,我的妈呀,我该怎么办呀?”张如秀不停的哭喊起来。
是啊,该怎么办呢?小岩庄的人都没有答案。程金和的声音很大,大伙基本都听见了。这是大家都想解决的问题,但谁也没有说什么。女人们私下里倒常常议论,叹惜,但也只是干着急,她们每天都提心吊胆,祈求男人们平安。男人们则不会议论,因为男人那点虚荣,就如程金和说的面子,大家会避开这个问题。谁也不能再像赵明才引进西红花时那样大喊大叫着说“我不干煤工了”。如果这样就是没有担当,是胆小,真正的男人是会怕大家笑话的。黄越就因为说话不慎,使得李付珍破口大骂了一顿,刚好和程金和的情况调了个个。
有一天,黄越和父亲下班回家时说了一句“好累呀,他妈的,这活真不是人干的”就立刻引起了母亲的不满。
“黄越!你说的什么?活不是人干的,是谁干的?我看这句话才不是人说出来的!”
“妈,我只是随便说说,没别的意思,你干吗那么敏感呢?”
黄越知道自己说错话,让母亲抓住把柄了,他赶紧向母亲笑了笑。这段时间来,他的日子最不好过。他是这一次损失最大的人,李付珍没少责怪他。当初购买西红花种茎时,其实他是和黄有才、李付珍商量过的,他是得到了父母的同意的。可他没想到出了意外之后,母亲把全部的责任都推给了他,并三天两头的把他骂一顿。这段时间自己不管说什么,母亲都有可能拿来说事儿。这本是句无心的话,母亲又开始骂他了,这让黄越有些没底。而事实也是这样,李付珍就像是个挑毛病的专家,她把以往和周玲玲斗嘴的本事在儿子身上好好的试验了一回。
“你都多大了,信口开河是不?谈话不负责任,做事也不负责任?怪不得你头脑发烧非要买什么破种。当初要是知道你是这副德行,我怎么会相信你。你说你干什么事能成?跑广东,那么多人没证件都没被抓你被抓?那么多人都没买种,独独你要买?那么多人都能做煤工你不能做?正事你没干成一件,贪图享受却做得顶好,那么多人都没买电视机,你去买,你钱多是不是?看了可以长生不老?你这个样子怎么成家立业?为什么人家瞧不起你?我看打光棍都活该!我都瞧不起你!”
李付珍指着黄越的鼻子痛痛快快地骂了一大通,丝毫没有给他留面子。黄越委屈极了,但他能说什么呢。张如秀虽然胆小,但骂她的是丈夫,好歹她还能争辩一两句。可黄越就不一样了,骂他的是母亲,就算母亲言过其实,他又能说什么呢。黄越干瞪了母亲两眼,躲得没影了,这是最明智的选择,再不走,母亲的第二轮风暴又要来了。
李付珍的骂也许是夸张了点,谁能这么不给儿子留面子呢,特别是当着外人骂。这个问题李付珍不是没想过,但她有她的想法。因为在不经意之间去煤矿这件事突然就变得敏感了,连女人在自己的男人面前提及都不行,那么黄越这样生龙活虎的小伙子怎么能在母亲面前提呢?况且,黄越还刚因为贪心干了一件笨事,出了那么大一个丑,再加上与吴妍那件事上就已经矮人一截了。如果在这个时候再不狠狠骂他一顿,就显得他们家太没有家教了,以后全家在众人面前恐怕是永远都抬不起头了。这一骂可能多少还有点挽回,李付珍可谓是用心良苦。
李付珍这一骂众人当然也听见了,他们家的面子有没有挽回谁也没有心思去管,但从那以后连女人们聚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敢再提及关于煤矿的话题了。大家也搞不懂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神经质似的敏感。大家聚在一起时尽量扯闲篇,拉家常,少提赵明才的那些事,少提跑广东和煤矿之类的事。表面上看,大家还是聊得很开心,可谁都知道大家心里想的是什么。人人都在盼着突然有一天汪开华能来信,让男人们都立刻去广东,或者,赵明才高兴地给大家说他找到了一条万无一失的致富路。
赵明才果然像人们预想的那样,开始着手找门路了。他紧紧记住不让自己带任何情绪,不再急功近利,也不好高骛远,心平气和地,脚踏实地地去找。尤其是对那些天价项目,他格外冷静,不会看到就上了。他把寻找范围也扩大了,不管是种植、养殖以及加工,不管是大项目还是小项目,每一项他都仔细地看,去分析。两年以来,赵明才经常写信到外面咨询致富信息,而那些信息公司、养殖场,良种场又有横向联系,因此,赵明才获得了许许多多的关于致富的信息,现在即便他不与外面联系,也会经常收到很多信息的。他把那些资料全部搬出来,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个遍。为了获得更多信息,赵明才每天早中晚都听广播。家里没有电视,有时他还去黄越家看看新闻。每逢赶集,都要去邮局拿报纸杂志,特别是《农民文摘》和《四川农村报》他最感兴趣。赵明才畅游在信息的海洋中。可这信息太多了也不是好事,尽管他提醒自己要冷静,但因为信息实在是太多了,常常让他眼花缭乱,无从下手。而且,有时也因为太冷静,过于谨慎,也无法下手。有些项目赵明才很喜欢,觉得也很可靠,但投资太大。比如说买《农民文摘》上大力推广的无根豆芽技术和机器、蛋卷生产技术和机器,粉条生产技术和机器等等。有些项目投资小,但赚不了几个钱。有些到适中,投资上他能承受,也比较赚钱,但不一定可靠。这让赵明才为难极了。
那是好长一段时间,赵明才都犹豫不决。每天,他都把那些资料带在身上,忙完农活或家务后,一有空闲他就拿出来仔细斟酌一番,比他上学做功课时还用心多了。但是,为了慎重,为了万无一失,他就是怎么也找不到那条可靠的门路。
黎世芳对他的态度好了很多了,吴妍真是功不可没,她在走前为赵明才做了太多的铺垫。赵明才看那些资料的时候,黎世芳会时不时关切地询问一下了,还会提出一些意见和看法,有时还会嚷嚷着训斥赵明才一顿,这让赵明才很欣慰。从她的言行中不难看出,她给了赵明才最大的理解和支持。不像以前那样一味的反对,也不像近段时间一样使气的纵容。她已经懂得了怎么把控自己的情绪,吴妍告诉过她,只有她把位置摆正确了才能教导好赵明才,如果她的做法都不正确的话,赵明才就做的更不正确了,简单说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黎世芳会认真听赵明才的想法,并理智地给赵明才作很多有用的建议,比如说,赵明才想买无根豆芽机。黎世芳就告诉他,现在菜市场上偶尔也有无根豆芽,但价格不高。他们做的是比农民做的好,可要农民花高价去买那个“无根”恐怕没几个愿意。如果把豆芽送城里去卖,路途遥远不说,城里一点都不熟习,恐怕销路不会很好,价格也难说。况且,就算能做好这门生意,可对村里那么多人的承诺呢?大家都去做?那么多豆芽卖给谁?这些意见赵明才听取了,他立刻表示放弃。
黎世芳也总是提醒赵明才不要急,让他慢慢来,虽然有时显得有些罗嗦,但母亲有这样的转变赵明才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赵明才也时时刻刻地记着母亲的话,他要耐心地去找,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找到一条可靠的致富门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