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一节）

赵明才推开院门，发现母亲站在堂屋门口注视着他。堂屋里亮着灯，母亲背对着灯光，赵明才看不清母亲的脸，但从母亲的站姿来看，从气氛来感觉，赵明才发现有些不太对劲。这让他心里不免紧张起来。晚上出门时他是悄悄溜出去的，他没有给母亲说他要去哪儿，他觉得这事不能告诉母亲，否则，恐怕母亲会阻拦他的。现在看来母亲可能是生气了。赵明才赶紧关上院门，恭恭敬敬地和母亲打招呼。
“妈妈，你还没睡觉吗？”
“睡不着。”黎世芳双手叉腰冷冷地说道。
“哦。”赵明才心里咯噔一下，母亲真的生气了！“天太热了，我到外面瞎逛逛，现在好些了。”
赵明才随便找了个理由，话一出口，他发现自己真的在冒汗。这时他才想起来，从昨天到现在，自己居然没有洗过澡也没有换过衣服，全身都汗津津的，一股子馊臭味，难受极了。
“现在真好些了吗？”黎世芳站着不动，声音也还是冷冰冰的。
“真好些了。”赵明才说道。
“去什么地方逛了呢？”
“哦，去……村子里。”母亲的提问让赵明才更加紧张。
“这么晚了，哪家还开着门呀？你许霞嫂子家吗？”黎世芳问道。
“对！我去看许霞嫂子了。”赵明才心里暗喜，母亲只是随便问问，没有生气，他顺着母亲的话撒了一个谎。
“你嫂子还好吗？”
“好，她很好！”
“你李家大伯呢？”
“他……也很好！”
在记赵明才的忆中，他好像还没在母亲面前撒过谎，他觉得双颊发烫，猜测自己的脸肯定已经红了。现在自己正站在迎光面，母亲肯定看到了。赵明才不禁又慌了起来。
“哦，妈妈，你快进屋睡觉吧。我先去洗澡了。”赵明才避开母亲往厨房走去。
“你真的去了吗？”
赵明才还没有走到厨房门口背后就传来了母亲的声音，而且那声音带着几分焦急甚至是愠怒。赵明才赶紧站住了。
“哦，妈妈！”
“回答我！”
黎世芳还站在原地，不过她把手从腰上拿下来了，放在身旁不停的揉搓着。
“妈妈，怎么了？”赵明才问道。
“你先回答！”
“我，我……真的去了。”赵明才咬牙说道。
“我怎么没看见你呢？”
“什么？”赵明才在心里惊呼了一声。
“明才，别装了，我去你嫂子家了，那里没有你。”
“你……”赵明才说不出话来了。母亲在跟踪我！完了，完了！如果明天她去告诉玲玲婶，让玲玲婶不给我兔子的话我就全完了！哦，我不能让她这么干。
“妈妈，你为什么要跟踪我？”赵明才几乎要哭了。
“跟踪？”黎世芳很意外，“我没有跟踪你呀。”
“那你为什么说没看到我呢？”
“我去你嫂子家不行吗？我刚从那里回来，你也就回来了，你说在那儿，可你真的没去呀。”
“我本来是要去的，但我去找汪彬他们了，后来晚了就没去了。”赵明才没有办法，只得继续撒谎了。
“汪彬也在那里。”
“哦，对！我又去李密那儿了。”
“李密也在他嫂子那儿！”黎世芳说道：“你下面别说小丽了，小丽也在那里，程朱程彤也是。”
“啊！”赵明才叫了出来，“我……妈妈，我没说完，我去一个人都没看见，后来就去山岗上乘凉了，那里凉快。”
“不巧，他们都去找过你了，但没找到！”
“找我？”
天啊！赵明才真想撞墙，第一次在母亲面前撒谎就撒得这么糟糕。看来是不能再隐瞒下去了，母亲肯定知道了，还是应该坦诚一点，告诉她。哦，可是，如果，如果母亲真的只是去许霞那儿，只是因为没看到我才这么问的话，那我说出来不就被她歪打正着了么。赵明才犹豫极了，我是说还是不说呀？
“是的，我一个地方也没去。”
“一个地方也没去？”
“我是说平时常去的地方我一处都没去。”
哦，我还是说了吧。赵明才不停的说服自己，她已经知道了，再扛已毫无意义。但另一个声音也在心里说道，再坚持一回儿！再坚持一会儿！幸许她还不知道。
“那你去了什么地方？”
“我……”
赵明才心里矛盾极了，说还是不说呢？妈妈是真的知道还是一点都不知道呢？隐瞒还有意义吗？哦，我该怎么办？赵明才偷偷看了一眼母亲，母亲也正看着他。母亲脸上依然像她的声音那样充满焦急和愠怒。而那双犀利的眼睛像要洞穿黑暗，把赵明才照透一样。赵明才打了一个寒颤，哦，太可怕了！凭借自己站在黑暗里，赵明才作着最后的坚持。但愿她看不出来！啊，菩萨保佑！
“我没去什么地方。”
“哦，明才，你别这样好吗？”
“我…”赵明才受不了了，他决定说出来了，这样憋屈死了，“妈妈，我去了——”
“你回来就好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黎世芳打断了赵明才。
“对不起，妈妈。我有些事出门忘了给你说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对不起妈妈。”
赵明才心里真是悲喜交加，喜的是母亲还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悲的是母亲这么关心自己在乎自己，自己却忽略了，甚至是忘了，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赵明才真心的给母亲不停的道歉。
“只要你以后不再这样就好，我不会再反对你干什么了，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我再也不管了。从此以后我不会再说半句反对你的话了。”黎世芳用极其柔和的声音说道。
“哦，妈妈。”赵明才只觉得鼻子发酸，他不知道该怎样说了。两年来，他做梦都盼望母亲说这样的话，没想到今天终于听到了。可他却并没有感到高兴，一点都没有。他的那点喜现在全部都消失了，剩下的全是悲了。
“谢谢你，妈妈，我就是为了－－”
“好了，我知道了，你去洗澡吧，时间不早了。”
赵明才正想把去周玲玲家的事告诉母亲，却被母亲再次打断了。而且母亲的话让他更是觉得羞愧无比。
“你知道了？”
“我知道了，你快去洗澡睡觉吧，只要你记住以后不再乱跑了就行了。”黎世芳说完回头进屋了。
“妈妈！”赵明才带着哭腔喊道。
“什么事？”黎世芳站住了，“哦，刚刚大家都很担心你，到处找你。明天早上别忘了去给他们报平安。照理说现在就该去的，但太晚了，他们可能睡了，你记住明天去就行了。特别是你嫂子，这个时候你该多关心她的，你却不闻不问，反而让她担心。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有困难的时候她是怎么做的了？你知道她有多担心你吗？白天她向大家说好话，刚刚又给我说好话，求大家不要那么苛刻的对你，给你个机会。你可要真诚给她道歉。”
“妈妈，不像你想像的那样，我没有乱跑。哦，谢谢你，我一定会给他们说的，也会谢谢他们的，而且会很真心的。”为了不让自己流泪，赵明才紧咬牙关握紧拳头说道。
“记住，是所有人，而不仅仅是你嫂子和汪彬他们。因为现在村里已经没有人会干涉你了，以后你可以为所欲为了。”
“什么？”赵明才几步走到堂屋门口看着母亲。
“你没听错，没有人会说你半句不是了，你可以为所欲为了。”黎世芳说完头也不回径直进到卧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天啊！赵明才觉得头都要炸裂了。“你可以为所欲为了”这是什么意思？“没有人干涉你了”这又是什么意思？他听不出这里面有人们对他的一丁点的理解，相反，他听到的是所有人对他的失望。天啊，所有人！包括母亲，包括母亲在内的所有人！可为什么会是包括母亲在内的所有人呢？自己干的是好事，人们为什么要失望呢？人们失望都不要紧，可母亲为什么要失望呢？我真的错了吗？赵明才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哦，现在不仅是母亲同意了，所有人都不会反对了，周玲玲也答应自己随时都可以去抓兔子了，自己已经如愿以偿了，可赵明才高兴不起来了。“我不会再说半句反对你的话了”母亲的声音响在耳畔，赵明才觉得头真的要裂了。
赵明才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一个噩梦。他有过这样的经历。那是在父亲去世守在母亲床前的时候。也和现在一样，一件莫名的怪事把他弄的头痛欲裂神经紧张，情绪也相当激动，最后他哭着被吓醒，却记不得那是个什么样的梦，梦里有些什么内容。只知道头痛。
赵明才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感觉到烫烫的，而且满都是汗，粘乎乎的，脏兮兮的，他确定这不是梦。哦，可这太可怕了，赵明才明白什么叫众判亲离了。难道做人做事就真这么难吗？我该怎么办？母亲的话语和表情不断的在耳边响起在眼前浮动。母亲已经对自己失望了。她误会我了，她以为我是因为她不同意而赌气跑出去的，以为我是用这种方式要挟她，她怕了，怕我出事，妥协了，无奈的妥协了。她不听我的解释，这标志她已经很失望了。“我不会再说半句你的不是了”啊！从此，我不会再得到她的信任了。
赵明才又有了想要放弃的冲动。我是不是真的应该按他们希望的那样生活？可他们是真的希望我那样呢还是同情呢？从父亲去世后，人们就格外的关心自己，给自己出主意，但他们真有些过头了，完全是干涉了。两年来，赵明才总在怀疑他们这种对自己过高的希望的深层原因，他真不想为迎合他们而改变自己的初衷。在心里，其实赵明才早认定了这些人都是冥顽不化，思想闭守，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但现在到了这种地步，是不是应该捅破了呢？母亲肯定是把这些都当成人们对自己的好了，再不捅破，恐怕她永远都把那当成是别人的好，从而继续误会自己了。一直以来，赵明才都忍受着，可现在说母亲又会怎样想呢。母亲会不会说自己在说别人的坏话呢？再说人家都同意自己了，说了还有价值吗？恐怕母亲会更加不信任我了。赵明才两难极了，怎样才能让母亲信任呢？如果干下去，成功了母亲可能会相信我，但要是失败了呢？我怎么向她交代？还有这帮亲友，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好意，同样也没法向他们交代呀！特别是周玲玲，谢燕，这对母女面前又怎么说？母亲和亲友知道是她们的资助会不会怪她们，她们的好心会不会换成骂名？
啊！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赵明才感觉要疯了。哦，太闷了，太热了，怎么没有一点风呢，哦，我受不了了！我得出去透透风，不能再在家里呆了。哦，我需要静静，我需要冷静的想想。赵明才站起来往屋外走去。
天上新月如钩，地上路白如带，一切朦胧可见。夜寂静得让赵明才能够听得清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顺着门前那条被太阳晒的发白的小路，赵明才毫无目的的往外走去。双脚把赵明才又带到了村头的山岗上。两天没有睡觉了，疲惫的身体让走得极慢的赵明才也感觉到有些喘，上到上岗顶上时他已经累得不行了。赵明才在地上躺了下来。哦，好舒服，这样躺着真好！他好想就这样睡一觉，永远不要醒来才好。可惜他的精神正处于极度亢奋之中，不要说睡觉，连片刻的安宁也根本得不到。真是太难受了。
和昨天晚上一样，赵明才再次考虑他这么做的必要性，但反复考虑后仍然还是那个结果。是啊，其实，这本就是一个既定的事实，勿庸质疑，无需考虑。处于偏僻乡村，生于一个贫困家庭，父亲早逝，母亲有病，除了种那点可怜的地外没有任何收入，自己年龄和个子都还小，不能外出打工，如果不找一条能迅速致富的路子，难道要等到饿死吗？哦，众判亲离就众判亲离吧！赵明才想到父亲给他讲的好多古代名人的故事，但烦要成就大事业，往往都得付很大的代价，这是必然的，别无选择。哦！天哪！赵明才闭上双眼，叹惜了一声。
不想了，什么都不想了。赵明才真的觉得很累很累了，他现在什么都不想想了，除了睡觉，连呼吸他都不想要了。可这种状态下他怎么可能睡得着呢？赵明才胡思乱想着，直到东方发白，他才有了决定。
干吧，干吧，干下去吧！去感谢完大家就干吧，照着自己的目标前进吧！别管自己目标之外的任何人和事。从此以后，不管谁说什么都不听。对！母亲说得对，不管怎么说还是得感谢亲友们，两年来，他们娘俩确实得到过不少的帮助。虽然自己对他们的过分关心很不满，但人家毕竟是好意。而且，现在围城已打开了，大家也不再禁锢自己了，更应该感谢了。至于那种不满就永远不要说了，让它烂到肚子里算了。唉，恐怕从此以后自己就是孤家寡人了！赵明才又叹了口气。他发誓，他一定要干出名堂来，让母亲和所有人相信，他赵明才的眼光和能力都是非常棒的。他还要让母亲和所有亲友都沾光，都过上好日子。总之要让所有对他都另眼相看，都为现在和当初阻止他感到后悔。为了这些目标的实现，赵明才还发誓，从现在起他就要坚强起来，不仅要像对许霞嫂子说的那样不再流泪，而且连叹惜也不会再有了。坚强！坚强！我要坚强！好吧，为了纪念今天这一切的遭遇和决定，为了这个重大的转变，再叹惜一次，叹惜最后一次吧！唉！明天，不，此时此刻就是我的新生！啊！对！新生！新生！赵明才从地上爬了起来，抖擞抖擞精神，胡乱哼着调子沿着山崖下山去了。他要马上去登门给大家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