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天光如细碎的纸屑均匀而茫白,散落一城的明媚,一闪一闪,仿若荡漾在鱼纹的水波里,轻柔而颤动。温暖的气息滋养了人们寒烈的心,一切都变得温和而和谐。
而夜朗城内,这段时间,人们都在议论城主阴貉与风月馆一名女子的婚礼,一度被传得沸沸扬扬,甚至都想一睹芳容,把风月馆的门槛都快踏扁了,以至于生意越来越好,可惜都未见过能迷住夜朗城城主阴貉的女子。
而今日盈盈喜气,正是夜王阴貉的成亲之日。
此时,空旷而喜气的房屋内,杨琳清正在梳妆,对着铜镜,云鬓贴花,流苏垂吊,轻点胭脂一抹红,熠熠风采。一件红色嫁衣披在身,宛如一朵红莲,绽开在美丽的天国,遥远而绮丽。
突然门扉‘吱呀’响起,傅蓝城走进屋内,凝望着她红衣素裹,粉面霞晕,如晚江枫叶的红火,一番夭色,一缕烟雾。有意或无意、有时或无时,透着一种恍如隔世的神离,竟让他有一瞬间的迷失,也有一瞬间的停滞。
似乎记得,在很久很久的以前,已经久到了,忘记时间,忘记地点,甚至忘记自我,也有一份迷失与停滞,让他彷徨了许久,留恋了许久,只是那已经很遥远了,只记得那个笑容很美、很美。
蕣华偷换,光阴虚度,细看来,她绝美的容颜不过是凝结一层薄冰,清明的眼眸不过是一望千里的清秋,而她自己不过就是遗落在忘川之水的孤影。
很快收敛自己多余的情愫,从袖中拿出瓷瓶,放在她的镜台前。
“这是什么?”她好奇问道。
“鸩毒。。。。知道怎么做?”他紧盯着她,冷眸透露出不可置疑的目光。
杨琳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傅蓝城知道自己不能久留,再加上如此尴尬的气氛,竟让他有些失措,没一会便转身走至门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珍贵地从袖口掏出那把精致匕首,交付于她的手中。寒眸中从未有过的认真和温柔,“保护好自己。”话罢,没有任何迟疑地扬长而去。
只留下她呆呆望着那把匕首,刀鞘上面是精致的图案,刀柄与刀身之间连接处,刻着一个“城”字。
在突厥,凡是成年男子都会随身携带一把匕首,一是为了保护亲人,不受外来欺侮;二是定情之物,男子守护女子之意。
而她或许知道,又或许不知道,但还是紧紧握着它,放在自己的衣袖内。
此时,王府内一片喜庆,热闹哗然。阴貉身穿红色的禧服,前侧系着一个大红花。快乐地忙东忙西,招待宾客,等待着花轿的临门。经过一系列的繁琐礼节之后,杨琳清便被媒婆扶进屋内,等待着洞房花烛夜。
不久,阴貉走进新房,手握喜秤挑起,清冷的脸孔随着滑落的喜帕而呈现出来,丫鬟们都识趣地退出房门。
“琳清。。。。”阴貉紧握她的手,脸上有说不出的幸福,似乎很满足这样的结果,然后高兴地捏来两个酒盏,嘴角微微翘起,“你知道吗?我阴貉做梦,也没想到会和你共饮此杯。”凝睇着这如玉般透明的酒水,笑了笑,“其实从第一次见你,我就爱上你了!。。。。只是我太不敢面对自己的心了!。。。不过现在好了,喝了这杯酒,我们就是夫妻了。”
杨琳清望着眼前的酒盏,优美的眉间轻轻一蹙,给人不察觉的浅愁,但脸上依旧平静如水。就在两人准备交叉而喝之时,她不知为何,随手打翻他的酒盏,或许是遭受不了良心的谴责,亦或是她并不想和除了那个白衣男子之外任何人,共饮此杯。
阴貉直直地望着地面泼洒的酒水冒出细碎的泡沫。过了很久,他低垂的脸孔看不出任何变化,只是轻声问道。“为什么?”
“有毒。”面无表情的她并未惶恐或担心,只是平静。
“还有呢?”
“我后悔了!”她后悔嫁给他,后悔下药,更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只为最后回到中原?还是归还一个恩情?她也不清楚了!似乎以前很明确的事情,都在纷纷扰扰中,变得模糊不清,甚至她不知那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后悔?如果我死了,你不就可以完成任务了吗?也可以离开漠北,从此不用在这里受苦。”他面如死灰,苦笑而干涩地说道。
“你都知道了!。。。。为什么不揭穿我?还要娶我?甚至还要喝那杯酒?”她觉得很可笑,很滑稽,甚至很荒诞。
“因为我爱你,我要让你做我的妻子!。。。。如果揭穿你,我还怎么娶你,怎么喝合卺酒。。。。”
她绝美的容颜突然变得扭曲,冷笑不止。“你真的很傻。。。。爱我?你跟本就不是爱我,是占有,是束缚,是用我来掩饰你的残缺而已,你的爱不过就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你在说什么?”不敢置信的眼睛紧盯着她冰冷的容颜,仿佛被戳到了脊梁骨。
她微微一笑,“你知道吗?我以前沦落在那些满身恶臭的贩卖之人手里,就是被当做一只畜生,共他们鞭笞取乐。。。。至于你,和他们又有何差别?”只要想到那天,他疯狂鞭笞自己的情景,心中始终还有余悸,永远都抹不清,就像一块污点,深深印入血液,骨髓,永远都挥之不去。
“你怎么可以把我和他们相提并论?”悲伤的眼神,延伸出雨季的迷蒙。
“怎么不可以?。。。。在这个小小的一方之城,在这个广袤无垠的漠北,你们看看你们所有人都是什么,是一具残骸。就连我,都快变得和你们一样了!”
他苦涩而可悲的笑道,“那他呢?”
这句轻盈如羽翎的话语,让她慢慢沉下眸子,没有说话。
而她越是这样沉默,越让他不爽。“他是与众不同的吗?”见她还是沉默不语,他笑了笑,“你别傻了,你以为他会在乎你?他只不过利用你,等利用完了,然后就会一脚踢开。”
“他不会的,他答应我的,事成之后,一定会送我回中原。”她倔强地连忙说道。
他顿时觉得这句美丽的誓言,是那么的可笑与荒谬,“看来最天真的是你。。。你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吗?在漠北,在这个冰冷的漠北,人心不过是隔着一层纱布的寒冰,而你只能是江南里一朵水莲。”
“你说谎,他不会的,他一定会信守承诺的。”她有些慌张了,甚至有些害怕了。
“看来你是太信任他了!我告诉你,你可不是他第一个送来勾引本王的女人!他这样对你,也不过就是把你当做一般女人看待,当货物买卖而已。”
“你胡说,我不是任人转卖的货物。”回想那三年的屈辱,让她从内心的厌恶这肮脏的交易。冷冷地看向他,“你想挑唆我和他之间关系,看来这场离间计,你要白费心机了!”
“你还是太天真了。。。。”他难过的低下眼眸,“其实我知道,残缺的我最没有资格爱你和你爱,可我还是在想,你能施舍一点,或我在乞怜一点。。。。就为了这一点,纵使初见你时,我就知道你和他关系匪浅,但我还是义无返顾地在他面前,证明你是我的。。。其实我都知道你从未爱我。”
“你别再装可怜了。。。。”她是否受够了他的反复无常,不知下一秒会做什么。
“是吗?我真的很讨厌吗?。。。。你爱他吗?即使他利用你,你也甘之如饴?”明亮的眸子如夜空中的星辰,灼烈而美丽。
她又陷入一阵沉默之中,不禁回想起在幽谷的那些日子。双眼沉寂,看不出任何波澜。“。。。。星辰与夜空交织的画面,我以为是流光,没想到却是飞雪,于是我又再次跌落了冰窟。在这爱,恨,痴,三连环的迷谜中,没有人听到我的呐喊与挣扎。。。。”落寞的容颜如秋风中的枫叶,爬上了枯黄,四散人间。
或许没有想到,曾经以为的姹紫嫣红,到头来,不过就是一场恍如隔世的象牙之梦,天亮了,梦醒了,人走了,心明了,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迷茫的心,继续流离失所。
“他真的很悲哀!”阴貉冷笑的同时,不由的自嘲,“你知道吗?对我而言,今生最大的恩赐,就是娶你!”原本他以为她对自己还是有一丝的在乎,所以就算得到的是一具桎梏灵魂的空壳,他也会心满意足。如今,他明白了,原来不曾。
“。。。。。”杨琳清好像有一丝的惭愧,垂下眼眸,几分莫名的悲凉。
“如若明年今晚是我的祭日,我都不曾后悔,娶你!”阴貉的双手渐渐捧着她的脸颊,眼睛几乎滴出水珠。
“我只要军令鉴,不要你的命。。。。更何况你没必要为我牺牲。”
阴貉看着天真的她,笑了。因为他知道,傅蓝城绝不会留下他这个祸患,一定都准备好了一切,就在今晚。“你有时天真的认为,都是理所当然,其实你错了!”他从怀中拿出军令鉴,放置她的手心,“好好地保管它,也许它会救你一条命。。。”
“你要做什么?”
他惨烈地一笑,“如果我说,我愿意为你去死,那你会记得我吗?”
这让她有些慌乱,“我刚才说过了,我只要军。。。。”
“你会记得我吗?”突然的大声让他自己也有些震惊,“我只问你会记得我吗?”
“我。。。。”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此时,外面开始有些嘈杂,甚至还有锦帛撕裂声以及骨头错节的声音。
而阴貉仍面如死灰地凝望着她,殷红的双眼渐渐蒙上一层如雾的湿润。“我明白了!”随手捏来一个酒盏,一饮而尽,嘴角微微翘起,“会记得我吗?”泪珠顺着眼角的纹路缓缓流淌。。。‘嘭’一下酒盏落地生花,他的身体倾斜,倒在地毯的瞬间,杨琳清连忙抱紧他,“对不起。。。”
他的嘴角艰难地露出苦涩的微笑,声音沙哑而悲戚,掺杂几许苦咸的泪水缓缓响起,“沙漠生长的突厥男儿也是至情至烈的,一旦爱上,绝不放手,至死也不放。。。。。”那双粗糙的手渐渐从她的手心滑下。。。。
杨琳清望着由温存变得冰凉的身体,心中一片凄苦和自责,“对不起。。。。”呜咽直至沉寂在悲凉的空气中。
或许她明白,至死不放,不过是为了祈求她的一丝愧疚,正因为愧疚,她的记忆里就会残留着他的剪影,而他就会存在。
正因为如此,他选择成全她的离开,她的自由,心甘情愿地踏上陌路。
或许,不求相依相守,只求曾经拥有。
或许,只为多年以后,她还会记得曾经有个人,为了爱你和被你所爱,付出生命。
或许,那一切都是他的遐想,都是他的自以为。
就为了这一点的自以为,为了能在她的心间悸动时,留下斑驳的阴影,他也义无返顾,与黑暗交织,与光明错过,永世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