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呻吟声已经停止。杨铁按知道自己错了,铁迁也知道自己错了。他们不该用他们的无耻下流把冯阔所有的潜力*将出来。
杨铁按翻身而起,跃出身后的围墙。他的人影倏忽间已经落在围墙外面。可是冯阔的流石剑没有停顿,尘沙飞扬,围墙竟然被冯阔这一剑摧出一个窟窿。尘沙飞扬中,杨铁按惨叫一声,冯阔居然隔着一道围墙,一剑刺入杨铁按的肩头。鲜血才肩头标了出来,杨铁按疯了似地,使出浑身解数,一溜烟狂奔而去。转眼间消失在夜幕之中。若是没有那道围墙,冯阔这一剑足以将他像那道般摧毁。
一切声音都寂静下来,屋子里也不再有贺小霜的呻吟声。冯阔一下子坐倒在地上。这一阵忘我的刺杀,几乎耗尽他所有的真力。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流石剑缓缓的滑入鞘中。
阿翠全身酸软下来,双膝一软,忍不住跪倒在地,之后呜呜的哭了起来。冯阔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不论什么人,一下子杀了这么多人,心里都不会好受。他杀人没有起到泄愤的作用,反而心里的积愤更加淤积得难以排泄。这世界永远像一口染缸一样,很多事情不论你主观上想不想做,都得去做。
围墙的角落里种着几根修竹,随着夜风不住摇曳。那几根修竹坚韧的生长着,风过而不折,雨过而不浊。
冯阔长叹一声,站起身来,心道:“不论这个世界什么样子,我自己洁身自好就是。”
而望着地上那些方才他杀死的死尸,他不由苦笑一下:“恐怕连洁身自好也不可得,他们也一定有家人儿女,他们死在我的剑下,他们的亲人有朝一日一定会找我报仇的。”
冯阔迈步向小院子的门外走去,就在此时,屋子忽然传出贺小霜的声音,只听贺小霜道:“冯先生,你能进来一下么?我想见见你。”
冯阔无法拒绝,只得转回身子,向房间的房门走去。阿翠停住哭声,起身引着冯阔进入房间之内。
穿过外间,冯阔来到贺小霜的卧室。只见贺小霜躺在床上,铁迁早已从后窗逃走。烛光之下,他看见贺小霜的人,一是不由目瞪口呆。
那哪里还是个人?她的头发完全脱得光了,一张脸瘦得皮包着骨头,双眼眼窝深陷下去,就像一具骷髅一样。一个人已经病成这个样子,还要受铁迁的摧残,这件事情足以骇人听闻。
冯阔心里叹息着,双眼露出痛苦之色的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贺小霜。只见贺小霜微微一笑,道:“冯先生,我知道你的心情。”
冯阔很想说些什么,但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贺小霜道:“谢谢你,你杀了那些人,我心里感觉很快活。我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快活了。”
阿翠搬来一张椅子,放到冯阔身后,冯阔便坐在了贺小霜床边。冯阔道:“他们该杀!”
贺小霜道:“他们是该杀,但却只有你肯于出手,杀死他们。”
冯阔笑了笑,道:“我在那些老于世故的圆滑之人眼中,可能就是一个笨蛋。”
贺小霜道:“何必在意那些人的看法?你杀死他们是出于正义么?”
“我没有那么伟大。我只是觉得,同样是人,你为什么活的这么委屈?老天爷太不公平了!”
贺小霜笑了笑,道:“这就是命吧。我自己看开了。这世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
她说话的同时,泪水已然自眼角滑落。冯阔忍不住拿起她枕边的手绢,为她擦了擦那晶莹的泪珠。
贺小霜望着冯阔,笑道:“谢谢你。”
冯阔眼睛已经湿润,道:“你还能笑出来,你是个坚强的姑娘。”他站起身来,走到房间雪白墙壁上挂着的那幅画前面,看着画上的内容。
画上画的是个小雪天、梅花边的少女。画上的少女,一头漆黑的长发披洒在肩头,而头却是微微侧着的。顾盼之间,眼眸之中,流露出来的是忧伤。
画上题着四个蝇头小字:高洁幽独。
冯阔道:“画上的女孩子一定就是你吧?”
“是我。”
“她很美。”
“那时候她的确很美,因此才有一位翩翩佳公子,画了这幅画,送给她。”
“她不但那时候很美,现在也很美。”
贺小霜泪珠又在眼角滑落,道:“她现在还很美么?自从她变成一具骷髅模样之后,就再没人来看望过她。”
阿翠忍不住开口道:“有人来看过小姐,冯先生今早就来看你啊。”
冯阔不禁有些惭愧,他今早之所以来这里,为的乃是调查墓穴之谜。但完全可以直接去挖掘墓穴,无需到这里看望贺小霜。
冯阔道:“一个女孩子,外貌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内心之美。这世上有太多貌若天仙,心肠却毒如蛇蝎的女子。因此我说这画上的女孩子如今依然很美。”
贺小霜微笑着,泪眼更加模糊。冯阔继续说道:“这世上真正的美丽,就像石头里的美玉,真正能够砸开粗糙的石头,发现石中美玉的人应该不是很多。”
阿翠道:“但先生就是能够发掘美玉的人。”
冯阔忍不住苦笑道:“而能够发掘美玉的人,一定被视作疯子。生活中也是一样,美,总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真正寻找,捍卫的人都被看成痴人、傻子的。”
贺小霜道:“可是那些老于世故的人看起来似乎不傻,其实他们才是真正的傻子。”
“此话怎讲?”
“很多事情是瞒不过明眼人的,也只有孤独的明眼人才能发掘真正的美。那些看似不傻、在生活中圆滑老练的人其实才是真正的傻子。他们所谓的聪明,不过是把愚蠢提炼了一番,变成‘精炼的愚蠢’而已。看似很聪明,其实还是愚蠢。”
冯阔品味着贺小霜的话,觉得这话说的极是精彩。只这么一句话,冯阔对贺小霜的看法又有不同。能说出这样话的人,一定是勤于思考的人。一个勤于思考的人,活在世上,才能得到更多的乐趣,人品之中也一定比寻常之人多了一份坚韧和豁达。
这也许正是贺小霜还有勇气活在世上的真正原因。
冯阔笑道:“就凭贺小姐这句极是精彩的话,就应浮一大白。”
贺小霜也笑道:“早就知道冯先生也是个善于思考的人。不然我这一句疯子般难懂的话,冯先生怎能一听则懂?”
“正是因为我们这样的疯子喜欢思考一些别人不去思考的事情,才感觉格外寂寞。”
“冯先生很寂寞么?”
冯阔眼中流露出幸福之光,道:“以前很寂寞,现在不寂寞了。有位名叫韩玉的姑娘,也是个勤于思考的人,也像贺小姐这样,每有惊人之语。”
“那么我想和先生谈论一下人生。”
冯阔知她已经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眼中一阵黯然。微笑道:“好啊。”
“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生命一代又一代,上一代死在沙滩上,下一代奔涌而来。从盘古开天辟地,直到今日,已经不知多少代了。可是生命的真谛,似乎没有人能够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
她这段开场白很是新颖,冯阔立刻来了兴趣,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每个人的答案大概都不尽相同吧。那么贺小姐认为,人生真谛是什么呢?”
“每个人都如一粒尘沙般微小,我们似乎都有足够的理由自卑,都有足够的理由去悲观。”
“可是贺小姐似乎并不自卑和悲观,贺小姐经历坎坷非常,人生多舛,换作旁人,或许已没有勇气活下去。”
“其实我已经死过一次了,那次是冯先生救了我。自那以后,我再没动过自杀的念头。我想我虽然手无缚鸡之力,面对命运毫无办法,显得非常微小,但这不能成为我自卑的理由。我没有自卑的理由,生命是平等的。”
“微而不卑,说的好。这是一种品质和信念。能够坚持下去的人,是很了不起的。”
“人生的真谛是什么?正如冯先生所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我觉得若想思考人生的真谛是什么,应该先弄清楚,什么是活人,什么是死人?”
冯阔越听越奇,道:“愿闻其详。”
“活人的‘活’字,绝不是有没有呼吸那么简单。就像铁迁这般人,虽有呼吸,虽然活着,但和死了也是没什么不同的。而且还不如死人。”
冯阔点头,道:“什么是活人,什么是死人,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其实真正思考过这个问题的人,恐怕没有几个人。有的人活了一生,还不如别人活了一天,他每天自伤自怜,无病呻吟,一旦遇到丝毫的不公平,便长吁短叹,就像老天欠了他永远也还不清的债务一般。而有的人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即使夕阳也看做朝阳,至死都认真的过好每一天。如此生命才是真正的生命。生命就是在于是活的,充满灵性。而有的人活着却如死物,死气沉沉,痛苦伴随,还不如死人。”
“正是!小妹有生以来,从未有人和我如此谈的畅快。在小妹看来,生命的真谛就是真真正正的活着,并创造无限的可能,把死物也变成活物。”
她无意中自称“小妹”,两人感情不知不觉中又近了一步。冯阔道:“人生一世,能遇到谈得来的人,确实不易。所谓人心隔肚皮,有些人即使把对方认作知己,说话时也留着三分,因此一生从无敞开心扉之时。”
“我和冯先生谈论这些,算是找对人了,呵呵。若是自己找错倾诉对象,说出自己的真心话,反而是对自己的一种出卖。”她眼中流露出几丝痛苦之意,似乎想起令她不堪回首的往事。那往事之中,当然是她曾经向自己认为靠得住的人倾诉过自己的痛苦和心声,而聆听的对象却并非她认为的那样靠得住,那样真知灼见,可以理解她。
冯阔也曾找错过倾诉的对象,他当年曾和一位他认为知己的朋友倾诉过他和他父亲冯苦舟之间的恩恩怨怨,他只是把事实说了出来,结果却被那位朋友嘲笑,说他是个冷酷而无情的“狼种”。所以他很了解自己出卖自己的这种痛苦,说道:“有理。每个人都需要倾诉。真诚也固然可贵,但必须找对可以真诚相待的对象,要找到一双信任的耳朵来聆听,找到一颗善良的心来领会。若是找错倾诉的对象,确实是对自己的一种暴露,一种出卖。这正是有些人为什么对知己说话也留着三分的缘故。”
两人越谈越是投机,阿翠听着两人谈话,脸已不再苍白,并且露出欢悦的微笑。她的小姐从未如此开朗过。阿翠泪水忍不住涌上眼眶。
只听贺小霜忽然说道:“冯先生,若不是小妹命不长久,一定和你那位韩玉姑娘比一比。”
她这话来的非常突兀,而冯阔却并不觉得惊讶,因为两人已经无话不谈。阿翠反倒吓了一跳,她没有想到一向内向的小姐居然说出这么大胆的话来。只见冯阔微笑道:“缘分已经注定。贺小姐的美意,冯阔永记在心。”
“冯先生不觉得小妹荒唐可笑么?”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每个人都有动情的权利,我怎会觉得你荒唐可笑?只要不是拆散别人家庭,败坏伦理道德,便不为过。能得别人看好,是一种荣幸,若是因此而嘲笑人家,只能说明自己的人品低了一等。”
泪珠又滑下贺小霜的眼角,冯阔拿起手绢,再次为她擦干泪珠。贺小霜微笑道:“冯先生迈过流俗,能与先生作此畅谈,小妹已觉幸甚。”
“既然你我性情相投,不如做我妹子吧?”
“嗯!”
贺小霜脸上的微笑绽放开来,那瘦若骷髅的脸上,眼中的微笑却是十分动人的。
“我会经常来看你的。以后若是离开此地,你若是愿意,我便带着你一起迁走。”
“好。我捡了一个哥哥,好开心。你一辈子为我擦泪珠!”
冯阔微笑道:“嗯,一辈子为你擦泪珠。”
一辈子有多长?
贺小霜死于半个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