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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下)

离歌岁月 他乡的霓虹 2024-12-19 19:24
他再不理会雷被,见他怔愣着不愿离开,淡声道:“壮士若是无处可去,我这里倒是能够收容一二,可长久却是行不通的。”
雷被恍如仍在梦中,忽然一把抓住张汤,一手按剑,低声怒道:“放了她。”张汤一愣,却急中生智的笑道:“壮士这是何苦?我不过一介小吏,即使没了我也还有旁人顶替,即使旁人也没了,还有陛下,翁主甘愿如此,你又能如何?”
雷被心知他说的有理,慢慢的放开他,只觉脊背上都是冷汗,脑子里嗡嗡的响,原来他说她欠他的,要报答他,这就是她的报答方式,他是立了功了,那份证词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可却等于亲手葬送了她,葬送了整个淮南国王室,她让他活下去,但这不是他想要的,绝不是!
刘陵待在幽暗的囚室里,脱去了披风,这样春寒料峭的夜晚,还是颇有些凉意的,她静静的靠着墙边坐下,恍惚中听到外面一声悲鸣,那声音凄楚绵长,久久不散,她慢慢的滑下身子,在冰冷潮湿的地面躺下,只觉心里从未这样的静谧安然。
第二日刘彻便派人前往查实淮南国情况,按着证词所述,果然找到了淮南国私密屯兵之处,另有若干铠甲剑戟,淮南国至此已濒临绝境,消息传回长安城请求陛下定夺之时,刘安便已黯然自刎,两则消息先后抵达宣室殿,刘彻沉默许久,宣布废除淮南国封国属地,改为九江郡,从此收归中央,卫青公孙敖公孙贺都在场,张汤踌躇良久,终于小心翼翼的问道:“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淮南国世子和陵翁主?”
刘彻没有说话,眼里的恨意一闪即逝,却只挥一挥袖,令他退下,对他们轻声道:“你们怎么看?”
卫青和公孙敖都静默不语,公孙贺有些奇怪的看了看他们,躬身道:“既然事已至此,不如将他们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这大约是惯常的思维,通常诸侯国叛乱,处置的手段都是极为严苛的,绝不轻纵一人,他话一出口,却是满殿寂静,不由有些尴尬,刘彻立在窗前看那春雨如烟,不知在想什么,公孙敖偷偷拽了拽卫青的衣袖,卫青眉间闪过一丝不忍,出列躬身道:“陛下,臣有一事,还望单独禀奏。”刘彻回头看了看他们,淡声道:“好,都散了罢!”
——————廷尉署的值夜者正在打着呵欠,闲聊着淮南国或是匈奴的事,那些远在天边不着边际的事,却是人们茶余饭后少不了的谈资,锁链轻响,伴着腐臭污浊的气息和微弱的呻吟声,仿佛住在阴暗潮湿里的老鼠,春雨不曾厚此薄彼,也在窗外意兴阑珊的下着,偶尔几丝细细的飘入窗,冰冷冷的,惹人战栗。
有人轻轻的走了进来,值夜的狱卒嚷嚷道:“何人?”那人拿起腰间的长剑,狱卒们看了一眼,忙不迭的打开了门,他沿着曲折阴暗的通道走了进去,玄色的披风带起一阵凉意,一个狱卒甚至给了他钥匙,他在一间囚室外驻足良久,看着里面背向而卧的白衣女子,那背影清瘦,仿佛裹在一层蚕蛹里,安详而沉寂。
他拿出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刘陵听到声响,翻身坐起,靠在墙壁上微微笑道:“我一直在想会是谁来,果然是你。”
卫青取下蒙面的黑布,目光柔和而悲悯,他在简陋的榻边坐下,背后雨丝飘坠,落在颈项里,一阵雾般的湿气。
“陛下......陛下让我来,有些事以他地位之尊崇是永不可能说出口的,但是他想知道,你究竟是想留还是想走,如果你想走,我立即派人送你离开,如果你想留......”
刘陵面色苍白,那衣衫亦是触目惊心的白,卫青记忆里她从未穿过这样白的衣服,仿佛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一般,如一羽轻鸿,如那年长安街头他轻呵的白雾,消散不过转眼,她低着头,把下巴搁在膝盖上,低声道:“陛下是念着他的旧情吧,果然待他是极好的,能有几个君王能够如此。”
卫青凝眉道:“什么?”
刘陵看着卫青,她一向是不大喜欢他的,可此刻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再无法重现的回忆,于是她缓缓的抱住他的胳膊,轻笑道:“难道你还没看出来么?陛下待他是不一般的,而我——是在老虎嘴里夺食呢。”
卫青摇摇头,道:“那你的选择呢,是什么?”他看向窗外,低声道,“雷被还在等你,他因举报有功而被陛下嘉奖了,大约即使是淮南国这一宗要遭大祸,他也是安然无恙的。”
他的问题飘渺的升上了半空,又随着风中的尘埃落在地上,刘陵淡声道:“我父王死了。”
她的眼里沁出泪光,从进来之后她就很少哭了,但现在她却有些失控——原本是控制得极好的,即使是牢饭她也努力的吃,每日生活规律,但她现在失去了控制,幽幽的对他道:“父王是被我害死的,我知道为什么刘不害会有机会向廷尉署揭发,那是......那是他的意思,我做了这样的事,即使我对他已无欠愧,我的父王母后,我的兄弟姊妹,他们却都是被我害死的。”
她目光忽然转冷:“但是他们罪有应得,我也是罪有应得。”
卫青轻轻的扶起她软弱的身子,柔声道:“这么说,你不走?”
她坚定的摇了摇头,落泪道:“我想去陪陪他,他一个人肯定害怕孤独的,他从前就害怕,我想我应该去陪陪他。”
卫青点头,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箱子,放在她身前,轻声道:“这是他去的那一日最后留下来的一件事,留给你的。”
刘陵手指发颤,哆哆嗦嗦的打开盖子,接着春雨夜晚的幽光,能够清晰的看见,里面有一只玉珰,一张刻着精美隶书的木牍,上面隐约诗文,她不记得什么时候有过这个,拿起来细细的看,上面还有一个被剑刻出的凹痕,在下面是一件男式的衣衫,那衣领花纹繁复,古朴雅致,她微微一愣,忽然身子前倾,一把将它拽了出来,果然下面有撕扯过的痕迹,并没有他的身量那么长,她的泪一下子狂涌出来,再往下看却只是一只精致的小瓶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卫青从怀里取出另一只玉珰,放进她手里,道:“这是陛下今日给我的,他让我转交给你,这一对玉珰本是他们少年时的一个约定,约定日后交给自己喜爱的女子,陛下让我给你,他说它们本该是一对的。”
卫青拿过那张木牍,眼光中隐有痛意,道:“这个你大约没有见过,这是当日窦照为引他上钩刻意模仿你的笔记凿的,也大约只有这样能让他晕头转向的中计了,后来虽然知道了并不是你约他,也许是他不舍得丢。”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隶体字厚重情深,还有她最喜欢的诗经子衿那一曲,从前石玉阁里她总喜欢听人唱的。
如果她选择了离开,这些东西她就永远看不到了,或许这也正是他的意思。
刘陵再也忍不住,伏在他膝头放声痛哭,卫青轻抚她的肩膀,微微仰起头,这是韩嫣死后头一次他没能控制住情绪崩溃,人生总要有几次放纵心情的,他弯下腰抱住她,仿佛相互取暖,脸上已是满面泪痕。
不知过了多久,春雨已停歇,乌云散去,一弯如钩新月挂在窗外,她静静的躺在榻上,恍惚的看着那月色静美,断断续续的唱曲,卫青听她唱了一阵,哑声道:“天快亮了。”
刘陵侧头看向他,这样的角度很奇怪,但是她的笑容纯真美好,甜甜的道:“我美么?我一直努力的吃饭,睡觉,我不想面容憔悴的去见他,他一定想看到我美美的,他喜欢的,是不是?”
卫青点点头,道:“美,很美。”
她容光娇媚,从那箱子里取出那只小瓶子,抱在胸口,恬静的道:“他真好,都给我准备好了,不会有痛苦。”那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卫青停顿了片刻,颤声道:“你真的想好了?”
刘陵娇笑道:“早就好了,只有一样要求你,求你——让这些东西陪着我,我要带着它们去见他,好不好?”
卫青走出廷尉署的时候,天边已开始露出了曙光,越来越明亮了,仿佛生命刚穿过一个狭小阴暗的甬道,又遇见了光明,那枝头繁花热闹得似在热烈的争论着什么,正切切察察的私语,地上积水未干,依旧漂浮苔痕,都亭外挑货郎胭脂贩熙熙攘攘,阔大的长安街头生机勃发,令人感动,而他独自站在人群深处,不知去向何方,恍惚中似乎有人在对他说,陛下急召诸位将军入宫,匈奴对上次龙城之事已做出了最残酷的回应,边境战火又起,大人快回家准备罢?
他茫然的寻找那声音的来源,却看不见人,四周都是混沌的一片,不知怎么的他就回到了家里,有人兴高采烈的对他说,他又要做父亲了,他高兴不起来,沉滞的感觉堆积在心里,好像要把什么东西挤压出去一般,他捂住胸口愣愣的坐着,忽然有人在他耳边低语,平阳侯曹寿去世了,长公主请您过去。
他说,什么?
那人大声道:“平阳侯曹寿过世了,长公主请您过去!”
那声音回荡得满室都是,他怔愣的道,让我再想想,再想想,过了一顿饭功夫,又有人来,对他说,长公主请您过去,如果您不去,之前的约定就要作废了。
她是恼他了,卫青静静的坐着,阿焉爬上他的膝头,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他,已换了一身女童装扮,他皱了皱眉,道:“你是女孩子?”
阿焉笑道:“我从没说过我是男孩子呀。”卫青笑道:“女孩子好,女孩子好。”
那人不耐的咳了一声,道:“长公主请您过去!”
那声音逼得他几乎要疯了,恍惚中有女人的哭声,他寻着哭声看去,却是韩玉在哭,他声音苦涩,带着追悔,放弃,憧憬,责任,他忽然轻快的摇了摇头,道:“我不去了。”
那人躬身道:“谢大人回话,长公主说了,若是大人不去,她便必须要答应另一个人的求婚了。”
“谁?”
那人笑了笑:“汝阴侯夏侯颇。”
他怔愣的坐在那里,哭声呈螺旋状上升,越来越强烈,越来越迷离,他陷在那哭声里,分不清到底是谁在哭,但他始终坐在那里,没有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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