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亭外行人往来,街角处的酒垆依旧生意红火,不过那卖酒的已不是那一笑起来满脸褶皱的老人,而是个年轻貌美的妇人,她动作很快,笑靥盈盈,往来的客人即使无意,也忍不住要买上一碗来尝尝,那味道似带着长安的雨意与风声,长安檐角下的风铃声响,长安的相聚与离别,似在荏苒时光中浅尝辄止、不敢深究的诗情,那酒是不醉人的,不过一点点的刺喉,在愁肠里千折百回,沧桑诉尽。原来卖酒的老人正坐在廊下晒太阳,目光呆滞的揉搓着麻木的手指,一面与旧的熟人闲话家常,说来说去也是那几句吃过饭?酒还不错!或是,家里有喜事,所以买些酒来庆祝,老人原本是很健谈的,喝了酒更爱说话,旁人不忍拂他的意,也陪着他含糊几句,有不耐的敷衍着便走了,那美貌妇人点了点钱罐里的铜钱数,嗔道:“爹爹,你可别再说了,当心把客人都吓跑了!”
那老人咕哝几句,有些落寞的静默了片刻,张着嘴睡着了,涎水不知不觉的淌下来,落在衣襟上,那妇人摇头叹了声,唤了她丈夫出来收拾,她丈夫也有些嫌恶,妇人冷笑一声,道:“我家的酒垆,白白的送给你了,现在倒嫌这嫌那,当日怎地不早说?早早说了,大家都省得心烦!”男子不敢言语,给老人擦洗了,冷着脸走进了里屋,她脸上便流出那一种世俗的冷漠和轻鄙来,刚转过头,只听一人声音清冷:“给我两壶酒。”
她头也不抬,忙不迭的给他舀了两壶酒,拿绳子系了,递到他手里,男子留下钱,淡淡的道:“多谢。”
妇人拿过钱,不经意的抬头看了一眼,只觉眼前一亮,男子道了谢,拎着酒壶慢悠悠的转身起了,那背影挺拔,有一种不紧不慢、似乎这一天无事可做的安然,她撑着炕炉探出头去看,一面懊悔——方才该多赠他一壶酒才是。
卫宅中,婴儿的啼哭声嘹亮得响彻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卫青激动的双手握拳,看着孩子,只不敢抱,产婆笑呵呵的道:“恭喜大人,是个男孩。”卫青立即命人额外多赏了些银钱与她,那产婆更是面上笑开了花,尽心竭力的服侍韩玉去了,乳娘抱着婴儿,卫青只愣愣的看着孩子,一时仍是不敢相信。正恍惚着,有人扣了扣窗框,笑道:“恭喜,恭喜。”
卫青抬头看去,却是韩嫣正拎着两壶酒站在廊下,笑道:“母子平安?”他心绪激荡,说不出话来,连连点头,韩嫣走过来,看了看婴儿那细弱娇小的脸庞,笑道:“生得真好,眉眼像他母亲,神情倒有些像你,少有婴儿生来如此漂亮的。”
卫青笑道:“那可不定,你若是有了孩子——若是女儿,指不定会生得如何漂亮。”
产房污秽,照例是不许进去的,韩嫣笑意温柔,在窗前站了好一会,侧头道:“咱们喝一杯?”
卫青今日心怀大畅,岂有不允之理,命乳娘照顾婴儿,自与韩嫣往苑中饮酒,韩玉持家极好,连苑里的花草枝叶也修理得干净齐整,架上的藤蔓虽已枯萎,但万条垂落,漏下细碎的暖阳,也颇有些秋情,韩嫣在苑里转了转,笑道:“今日的酒恐怕要慢慢的喝,用梨木杯最好。”
卫青本想豪饮一场,见他如此,心下倒疑惑起来,道:“可是有什么要事?”
韩嫣敛袖执起曲柄的酒勺,舀起清莹的酒水,慢慢倾入杯中,摇头笑道:“年纪大了,自然要唠叨几句,咱们既然是亲家,你可不能嫌烦。”
卫青一愕,大笑起来,两人对饮了一杯,韩嫣道:“这些话说起来有些年头了,”他抬起头看着卫青,道,“你该发现了,我的眼睛不是纯黑的。”
卫青点点头,他的眼睛是墨蓝色的,像是被月色照亮的天空,不是汉人那般纯粹的黑,连肤色也要略白些。韩嫣理了理头绪,道:“汉廷以西还有一块极阔大的地域,大大小小几乎有上百个国家存在,其中有一个小国名叫西夜,我外祖母就是西夜国主的小女儿,北方的匈奴强大之后,有一次横扫了这些国家,掳掠人口过万,她也在其中,西夜王室覆灭,她只得隐姓埋名,被当做奴隶运至了居延。”
韩嫣又饮了口酒,眸光悠远,卫青讶然的看着他,才明白他是要说些隐秘的旧事,不禁疑惑:“西夜?居延?”
“外祖母——”韩嫣眼神轻柔,“我没有见过,但母亲告诉我她生得很美,她有一双湛蓝色的眼睛,汉人或许不以为然,但是匈奴人说她和星星一样耀眼,后来匈奴楼烦王的儿子看上了她,生下了我的母亲,曾祖父兵败叛逃匈奴,也是机缘巧合,她长大了之后,便嫁给了我的父亲,所以我幼时曾在匈奴待过一段时日,大约在北海湖一带。”
卫青越听越是讶然,原来他如此了解匈奴,会说匈奴言语,极擅骑射,都是因为这样的缘故,韩嫣说着,眉眼渐渐冷下去,淡然道:“后来父亲决定带着我返回长安,母亲自然也要跟着,外祖父大怒,他本就不愿让她嫁给父亲,更不想她从此离开匈奴,何况如此一来,老楼烦王对他便会心生不满,可是母亲依然带着我跟着父亲偷偷的逃走了,外祖父一怒之下,生生射杀了外祖母,以此表示对楼烦王的忠心。”
卫青听得心里一紧,问道:“后来呢?”
韩嫣容颜冷寂,已有了些嘲弄之意:“母亲听闻了外祖母身亡的消息,日夜流泪,伤心欲绝,我们顺利回到了长安,祖父参与七国平叛,因为军功卓著而被封为弓高侯,父亲顺利继承了侯爵,他在长安日久,逐渐倾慕汉家诸子之学,恋慕帝都风流,与母亲愈发不和,她在匈奴长大,自然与长安的命妇贵人们的生活格格不入,原本还有我,后来我被选中做了胶东王的侍读,她的日子也变得越发孤寂难熬。”
胶东王便是刘彻早年的封号,他顿了顿,连饮了三杯酒,似有些怨恨:“那年长安举行盛大的汉舞,京郊百姓争相观看,盛况空前,几乎所有的公子贵胄都在追逐那些年轻美貌的舞伎,我父亲自然不会例外,他一掷千金,果然娶到了最出色的一位,一连数月笙歌达旦,一年之后母亲病重,遣人请他相见,他也无动于衷,那时我不能随意出宫,母亲不愿我难过,没有告诉我,她去世的时候我竟然不知。”
“......等到我得了消息回去看她时,那名舞伎恩宠正隆,父亲也已经不是远在北海时的父亲了。”
卫青心里微叹,不知怎的也难过起来,倒了酒,陪他喝了一杯,韩嫣收回目光,落在面前的石桌上,轻声道:“我当时恨极了那个女人,等我长到十四岁时,我做了一件足以令自己追悔一生的事——她那时候已有了孩子,我备了一瓶见血封喉的毒药,对她说,要么是她,要么是她的孩子。”
他说的艰难,仿佛每一个字都花了大力气,阳光照着他苍白的肌肤,卫青不敢说话,他十四岁时,应该就是驱车过长安,满地走金丸的时候罢?谁能想到,这样的风光背后,竟然是如此血迹斑斑,只静静的听他道:“......她很从容的赴死,没有哀求,只是求我放过她的女儿,我答应了,却没有做到。”
痛苦的负疚感令他面容扭曲,卫青似吓住了一般,愣愣的道:“你......你杀了她?”
韩嫣慢慢摇头,道:“没有,但是作为报复,我把她送去了一个我父亲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他一向宠爱这个女儿,我还记得,那小女孩耳后有一颗胭脂痣,生得很可爱。”
卫青听罢,笼在袖里的手止不住的颤抖起来,一瞬不瞬的盯着他,韩嫣见状笑道:“你该知道了?”
“她......她真的是......”卫青脑子里一片混乱,语无伦次,韩嫣点点头,道:“她真是我的亲妹妹,她后来有又被人贩拐到了长安,我无意在集市上看到了她,便买下了她,她和她的母亲一样,舞技出众,名动四方。”不待他说完,卫青已勃然大怒,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竟说不出半个字来。
韩嫣无谓的笑了笑:“你若是想揍我,我不会还手。”
卫青难以置信的瞪着他,但想起此事前因,不由又慢慢放开了他,韩嫣沉默半晌,道:“彼时是我年少刻毒,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但对于这个妹妹,成年后再见到她,终究是血缘亲情,我再也无法待她不好,她喜欢跳舞,无关金钱或是任何世俗的污秽,只是单纯的喜欢,我想补偿她,给她造了最好的莲台,我把她宠上了天,在我这里,她可以自由自在的去做任何想做的事。”
“可你绝不会认她。”
卫青心里抽痛,她刚做了他孩子的母亲,世上的母亲都是最伟大的,她们延续血脉,经历生死,该被更好的对待。韩嫣低头道:“不错,我不会认她,父亲也永远不会知道她就在我身边,我无法原谅他,何况他至今也毫无悔意,他不该被轻易原谅。”
“这样对她......并不公平。”
韩嫣面色惨白,恍惚的笑了笑,道:“我对不住她,无论我今日如何追悔,这也是无法抹杀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