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这不正是你一直希望的么?”
她眸光里含着一丝轻讽。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在扭曲,放大,随着剧烈的晕眩感开始愈发飞速的旋转,一阵阵尖利的疼痛划过心脏,韩嫣定了定神,在她身边坐下,哑声道:“上次......上次是我心里难过,才会出口伤人,我让你离开长安,是因为怕你被......被丞相利用,我要对付他,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刘陵笑道:“是么?原来是这样......可惜的是,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了。”
“不在乎了?”
韩嫣费力的重复一遍,伸手去触碰她的脸颊,似乎想看清楚她的神情,刘陵没有闪避,很温顺的贴着他的手掌,她脸上泪痕未干,没有香粉的滑腻,只有属于秋天的凉,他手腕轻颤,探到她耳后脖颈处,忽然用力握紧,刘陵心里一惊,只听他一字一顿的道:“你说谎。”
“我没有。”她挣了一下,没能脱开他的钳制,反而越来越疼,他的气息粗重,慢慢贴近她的耳郭,低声道:“我总能要你承认的。”一阵酥麻的潮热爬了半身,刘陵打了个寒颤,猛的推开他,怒道:“你要我走便走,要我留便留,你又当我是什么?是任你摆弄的玩偶么?”
韩嫣冷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做不到呢?”他紧紧扣住她的腰身,刘陵胸脯剧烈起伏,却挣脱不开,只得抵住他的胸膛,怒道:“无赖!无耻!”
他微微放松了些力道,她摸到他的手,用力一掰,便挣脱了他的钳制,慌乱中退了几步,只觉手上黏腻,低头一看,竟然是血,她不禁看了看他的手,那极苍白的肌肤上血迹斑驳,有的已逐渐干涸,有的仍在流血,她轻轻摸了摸脸上耳后,果然也沾染了血痕凝固之后的干涩,心里忽然痛极了似的,竟不敢再看他一眼。
韩嫣将手握成拳,宽阔的肩遮住窗口的月光,暗里看不清他的神色,刘陵偏过头,颤声道:“你这又是何苦呢,我已经答应了雷被,跟他离开长安,从此再不回来。”
韩嫣笑道:“我不信。”
他笑得十足自信,自信得令人懊恼,刘陵冷笑道:“千真万确,信不信随你,等阿华的伤好些了我们就走,一刻也不停留。”
她面上静静的看着他,心里却愈发狂跳起来,如果他说——如果他说,要是她走,他也跟着她一起走,天涯海角,死生契阔,她也会发狂的将一切都抛下,什么都不再计较,只要他说这么一句,哪怕并不是真的。
然而等了许久,他只是在黑暗里静默,那使人焦灼的静默使她的心从滚烫一点点冷下去,终于花火燃尽,归于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他涩声道:“这是真的?”
刘陵用尽全身气力,硬生生的道:“半点不假。”
他的呼吸声浮在空中,愈来愈轻,愈来愈轻,仿佛一羽轻鸿,轻悠悠的没一点重量,散入风里,宛如一点点的消散了身体的热度、融入了夜色深处,他的声音更轻,似是飞鸿掠过时的一声扑簌、一点失神的叹息:“若是......我就要死了呢?你还要走么?”
刘陵骇然道:“你怎么会死?”他不答话,她摇头道:“你不会死,你这样殚精竭虑,立下汗马功劳,以后的日子只有前程似锦,富贵荣华,哪里会死?”
韩嫣淡淡的道:“相思成疾,积重难返,那也是说不定的。”
刘陵有些恼,他越是这样甜言蜜语,越是令她忆起从前许多不快的事,反而勾起她无穷的委屈,她受得了冷漠残酷,却经不住这样一句清淡的诱惑,眼睛酸胀,下一刻,泪已淌了下来。
“我偏要走,离你远远的,离长安也远远的,什么相思,什么欢情,都是骗人的鬼话,我死也不信。”
韩嫣侧眸看着她,道:“你也要死?”
刘陵横他一眼,道:“大家都死了,岂不干净。”
他笑道:“那我舍不得。”
刘陵冷笑道:“你是舍不得自己的命罢,旁人的命,你几时记在心上?不过倒是什么宁姑娘,镜姑娘,你可记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那自然是舍不得。”
韩嫣敛了笑意,垂眸道:“那是因为你故意气我。”
他不说还好,话一出口,刘陵只觉心头火起,原来她若是恼了,他是绝不会俯身低就的来哄她的,只会以同样的方式还击,半分也不相让,刘陵咬牙切齿的盯着他,恨声道:“我非走不可。”
韩嫣面色一僵,含笑道:“我不走。”
刘陵站起身,似笼着一层寒霜,快步走到门边,打开门,冷冷的道:“不送。”
韩嫣慢步走到门边,正好碰上雷被回来,仍旧背着阿华,刘陵无动于衷的立着,韩嫣淡漠的笑了笑,径直出了门,刘陵立即踏出门槛去看,他却头也不回的走了。
刘陵咬唇瞧着他的背影,绞着衣袖,狠狠跺一跺足,反身折回了屋内,雷被将阿华放下,刘陵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有些发烫,不由急道:“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吃几剂药,再好好静养一段时日,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刘陵听他这样说,心里稍稍安定下来,侧头看着雷被笑道:“今夜的事,你怕不怕?”
雷被迟疑了片刻,慢慢点头。
她来回细想了一遍,摇头道:“长安不能再待了,咱们这回可真是把天捅破啦!”
“你真的——跟我走?”雷被还是不敢相信,睁大了眼看着她,见她慢慢的点头,这就是说,即使韩嫣来过了,她见过了他,也还是愿意离开?
刘陵勉强笑了笑:“事不宜迟,收拾收拾,我们马上就走。”
雷被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立即去牵了事先备好的两只青驴来,刘陵用厚重的披风将阿华细细的裹了,装进麻袋里放在驴子背上,假作是货物,又拿刀割了一道出气口,让雷被牵着,自己也骑了一只,只等黎明降临,三人便慢悠悠的往城门口走去。
守城的将士昨夜吃足了苦头,倒有些倦怠,随着晨曦泛起,人潮愈发的多起来,三人混在人群中,做普通百姓打扮,倒是瞧不出什么异样,那士兵照例摸了摸货物,待要放行,忽然疑惑的道:“这里头装着什么东西?”
刘陵笑道:“是皮毛大氅,咱们到京畿做些生意,换回来的。”
“打开看看!”
雷被心里一跳,看了看刘陵,刘陵却是神色如常,他便打开了袋口让那军士瞧了瞧,隐约只见黑白相间的毛色,只这一瞥便知,是极上等的货色,那军士冷笑道:“你做什么生意,能换回这样好的货物?莫不是偷来的吧?”
“大人可是冤枉我了。”刘陵笑了笑,摸出一颗金锭来,悄悄塞进那人手里,那军士只觉触手生凉,贪心顿起,只欲收了金子便放行,却听一人冷冷的道:“真是好买卖。”
刘陵心里咯噔一声,抬眸望去,那人却是张次公。
苏建依旧调到卫青身边,张次公便顶了苏建的职责,负责长安城防,一向严肃不苟,瞧见这样的情景,自然是绝不轻纵,待走近了,从她面上扫了一眼,却是心里一震,愣愣的呆住了。
有一种女人,生来就是魔怔,像刺手的玫瑰,她本是无意而猝不及防的闯入了他的生活,只是一刹那的挑拨和心动,却令人神魂颠倒,错乱白夜黑昼。刘陵瞧他神色,大约了然一二,启唇轻笑道:“大人可否行个方便?”
那小兵素知张次公脾性,已战战兢兢的退到一旁,听候发落,却忽听他淡声道:“下不为例,出城去吧。”不由呆了呆,瞪大了眼睛,太阳莫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刘陵向他福了福身,和雷被出城去了,张次公回过神来,冷冷的看着那小兵道:“东西呢?”
那人吓得不轻,立即将金子双手奉上,张次公接过金子,紧紧握在手里,冷笑道:“我这里不敢再留你,你且寻个去处,好好的去吧,今日的事若是泄露了一字,我饶不了你。”
此刻天色已愈发明亮,天际仿佛披了一层金红色的薄纱,渲染开去,宛如开到了天边的一池荷花,天地间猛的失去了所有羁绊,古道上行人三两,清风和畅,动人心肠。
刘陵赶了一程路,额上已细细的出来一层汗,忙停下步子,令雷被将阿华从袋子里抱出来,阿华像是醒了,嘤咛一声,一双眼似睁非睁的看了看刘陵,刘陵笑道:“咱们出来了,别怕。”
阿华微微摇头,眼泪濡湿了睫毛,只静静的望着长安城的方向,刘陵沉吟片刻,道:“现在大约回不了淮南国去了,咱们不如往北边走。”
雷被见她果真出了长安,早已藏不住满脸笑意,闻言一迭声的道:“听你的,都听你的。”刘陵嗔了他一眼,摇摇头叹了口气,她回眸看去,长安城真的越来越远了,远得即使踏上一个土包,也只能隐约看见那城郭的影子,似是灰白下的一抹绛色,铺陈开来,宛如仕女眼下晕开的那一点孤寂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