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嫣点头:“这些小事大人不必挂怀,还是谈些正事要紧......”他顿了一下,道,“自从先帝薨逝,朝廷调回李广程不识,分别任未央宫长乐宫卫尉,这些都是旧臣,陛下的意思,大人应该稍有了解了罢?”
卫青颔首,收敛心神,那圣旨上写的清楚明白,陛下欲要组建新军。
这便是权势,触手可及的权势!莫名的压力沉甸甸的压着他的肩膀,数日之前他还在与人以命相搏、未卜生死,今日便有权势伸出了臂膀向他缠裹而来,好像一夜之间跨过了银河瀚海,那权力的端倪骤然已在自己眼前,这该是天下男儿人人都梦寐以求的。
人生如梦般颠倒,一时东往一时西向,教人难以置信,卫青极力压抑住心里的激荡,沉吟片刻,问道:“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韩大人。”
韩嫣欣然点头:“韩嫣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卫青道:“我听说太皇太后废除了魏其侯窦婴的丞相之位,魏其侯不也是窦家人么,太皇太后为何如此?”
韩嫣听罢,半晌才低声道:“魏其侯虽是窦家人,但他也崇奉儒学。”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虽一向与王太后之弟武安侯田蚡不和,也同意一同向陛下推举大儒,力主改制。
卫青恍然:“这么说,魏其侯宁可为此丢了官,他倒有几分可敬。”韩嫣笑道:“话虽如此,他与武安侯还是水火不容,这就是家族利益之争了,这一潭浑水,武安侯田蚡是陛下之母王太后的异姓兄弟,既是陛下的亲舅舅,自然事事回护陛下,不管是非对错,都要跟这位窦家丞相一争到底----当然,只有在这崇奉儒学上头不争罢了。”
卫青低下头,他似乎是极专注的思考着里面的关系,韩嫣觉得他的反应既真实又稍显憨直。他在宫中陛下身边待了数十年,见过无数股肱之臣、贵族子弟,像他这般清朗沉静之人,倒是不多见,许是因为他并不在这富贵繁华之中,显得格外的幼稚又有难得的朴质。
韩嫣摇摇头,道:“好得过了头,就不见得那么好了,也许变成了坏事也说不定。”
眼前男子话到此处的弦外之音,落在卫青耳里,惹出了他一丝担心,原来只怕太皇太后窦氏陈氏之威,如今看来,一个不小心,在陛下那里,也会‘好变了坏’。
卫青只觉得自己正走在悬崖间只有一足之宽的桥上,随时都有可能坠落万丈深渊。而这桥,看来也并不十分稳固。他看着眼前这慵懒男子,心中不解,难道他就不怕,陛下对他这样的宠信,有哪一日就变成了杀身之祸?
卫青从厅中出来之时,明月已爬得极高,看来石玉阁内不仅富贵风流,而且竟能罔顾夜禁令,只不知道这里的主人究竟是谁,竟有如此大的势力与财力,他原以为是韩王孙,但他也只是十几岁的少年,怎会有如此的心力?
引他出去的侍从低着头在前面带路,并未回头,卫青出了一回神,却突然觉得路有蹊跷,他并不是一等一的聪明,但分明记得进来的时候,并不是这样走的!
他即刻驻足停住,皱眉问道:“这是要去哪里?为何与来时路并不相同?”
那人略侧回头,躬着身子低声道:“大人勿惊,这便是石玉阁的巧妙之处,路径千折百回,构造精巧,大人只管放心便是。”
卫青生性忠厚,不喜猜忌他人,况且又年少识浅,听他说的有理,随着往前走了一段路,过了一道木门,便是一座小小的苑囿,刘陵的面容映入眼帘,她正坐在栏上,一见着他便拍着小手笑道:“他可来了!”
卫青不明所以,忽觉不安,那侍从回过头来,分明就是今日那送衣之人,正不怀好意的看着他,卫青心念电转,待要抽身而退,却听一名男子叫道:“来呀,大伙摁住了他!”只见一众少年当即围了过来,卫青只得一双手,哪里敌得过?他前来赴宴又并未携带佩剑,只拼拳脚自然吃亏,不一时腹部便重重挨了一拳,刚饮下的酒水往上翻涌,几乎便要吐了出来,肠胃抽搐绞痛,被人推搡着,他往一旁踉跄了几步,拳脚更是弱了。
原来方才阿陵哭着从厅内跑出来,石玉阁中颇多别院小径,等到她察觉之时,已不知走到了何处,此处假山堆叠别有意趣,四下也无人看守,她心里跟韩嫣赌气,便随意寻了块山石坐下,正想着待会叫他寻不着自己,却听见假山内传来女子细细的声音,她心里一惊,立时起身退了几步,发出了些声响,又有一名男子沉声喝道:“何人如此大胆?”
她心里惊疑莫名,盯着黑洞洞的影子不敢说话,心跳越发急促如雷,只想快步逃离此地,方才走了几步,只见一名男子快步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少女,满面红潮未褪,衣衫略微凌乱,极快的从一边轻轻地跑开了。
阿陵‘哎呀’叫了一声,脸已羞红了半边,低下头不敢迎视,这男子她是识得的,正是魏其侯窦婴家的小公子窦照。
窦照一见是她,心内也是一惊,敛了怒气转而笑道:“原来是陵翁主,适才在下唐突了,翁主勿要见怪才是。”
刘陵初初撞见这样风月之事,哪里有闲心怪罪,只觉心如鹿撞,竟不自禁的想起韩嫣的身影来,一面往回退去,一面强笑道:“不妨事,是我莽撞了。”
窦照见她容色,瞧她脸上似犹有泪痕,一时竟也颇为之倾倒,紧走了几步,笑道:“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得罪了翁主?在下虽然不才,惩治人的手段倒是有。”说话间他竟微拦着刘陵,她一愣,欲要抽身,袖口竟被窦照微微拉扯住。
刘陵心下微恼,她哪里不知长安城中这些贵胄豪门的风流习气,只是跟韩嫣一比,天下男子在她眼里不过是些烂泥猪狗,哪一个入得了她的眼?待要出言讥讽,转念一想,笑道:“倒是真有一个,只是不知道大人敢不敢去教训一下他?”
窦照一听却来了兴致,他在窦家本就被母亲宠溺过度,如今又正值窦家权势鼎盛,趋炎附势的、明哲保身的,谁敢得罪了他?只怕是他勾一勾指头,陛下也办不成的事他便给办了。
他眼珠一转,道:“不知翁主指的是哪一位?”
刘陵轻咬嘴唇,她似乎曾听得韩嫣讲过,他今日宴请之人的姓名,又仔细想了一回,颇有几分记恨的道:“卫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