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里的风如信使,吹到哪里,消息便传到哪里。
往小处看,这只不过一件街头打架斗殴的小事,不过街头巷议里的谈资何其丰富,一传十、十传百,马上变得绘声绘色起来,民间尚且如此,何况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君王?
一条狭长的巷子里,晨起的女子正在洒扫门前秽物,流水的浅沟上浮着一层淡淡绯红胭脂色,它们本是被碾碎成泥的花朵儿,经清水一洗,长便从女子面容上剥落,沿着因常年潮湿而变色的墙根缓缓向前流淌。壁上的砖石一条压着一条,严丝合缝,肃穆严整,可也抑制不住诡秘而香艳的传说流转,因为此间不仅是帝王储存美女的地方,也是历来宫廷之内斗争失败者的埋骨之处,金姿玉质一朝香消如残红落败,而世人被那魅惑颜色吸引,便杜撰出些传奇故事聊以打发长日无所事事,便是这里的女子终年无聊寂寞的生活。
一辆由两匹白马拉着的车驾行到此处,马儿神骏异常,几乎生得一模一样,长长的马鬃随风一起一落,显然是皇室御马,那车驾从远处行来,马脖子上鸣鸾清脆,走得近了才看清,上面坐着一位峨冠博带的年轻公子,容貌俊美如天神,广袖被风吹起,宛如风帆卷舞,那风姿俊逸,恍非尘世中人。
新来此处的宫人以为是陛下驾临,各个看得痴了,竟忘了行礼,却有旧人低声轻嘲:“那是韩王孙,韩王信曾孙、弓高侯韩颓当庶孙,世代公卿侯爵,天子还是胶东王的时候就已跟随左右,长安城里一等一的富贵风流公子,你们倒想高攀?”
韩王孙下了车驾,往巷子里走去,天地瞬间变得逼仄而黯淡。
路过的宫女脸色绯红,纷纷行礼:“韩大人。”
韩嫣因受陛下宠信而享有特权,时常出入永巷,他生得俊美潇洒,又喜与人调笑,宫人们遇上了,各个心如鹿撞,抬眼偷瞧,走过了,也要再三再四回眸张望。
韩嫣微微笑着,步子快而轻,闲庭信步般的走进这条巷子。
此处天光微昏,静谧安宁,他一路目不斜视,直到一间小小的房间外驻足停下,这间屋子的门虚掩着,透过淡色的卷帘隐约可以看见内里极简单的布置,四壁上空无一物,支起的木格子窗下隔着一面铜镜,一柄玉梳静静的躺在铜镜旁,地上铺着因受潮而泛黄的卷席,席上唯有一张小几,有一名素衣女子静静的跪坐在小几旁,乌发及腰,披散如云,小几上面搁着一盆清水,她正用木梳拨弄着水里一浮一沉的娇美花瓣,水光凌乱里,隐约是一张清雅绝伦的脸庞,却又看不真切,而她的腹部却已微微隆起。
她正是卫青阿姊卫子夫,去年上巳节时陛下驾幸平阳侯府,宴席间她一曲清歌竟使得陛下大悦,随即便将她带入宫,一并将她的弟弟卫青也调到了建章营中,只是她没有想到,接下来的一年里,这里的生活只是日复一日的逼仄压抑与繁复无聊。这巷子名为‘永’,也许是存了永存永寄的渴望,只可惜,存的是汉廷的天子永远的享之不尽的美人,而不是这些女子短暂的美好年华。
直到有一日,卫子夫在这里遇见了这位天子近臣,权势炙手可热的韩王孙。
当时韩嫣愣了一下,慢慢的笑道:“皇后疏忽了,后宫里竟然还有这般美人没被赶出宫去,真算是沧海遗珠了。”
卫子夫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女,只觉伤心委屈,当时便哭了起来,韩嫣素来风流,当即便故作惆怅的叹道:“原来以我的仪容,除了让人赞叹欣喜,竟然还能把女孩子吓哭,真是该死该死。”
她听他这般说话,又不由破涕为笑,哭哭笑笑的,甚是难看。
后来每隔一段时间,他便遣人过来看一看她,送一些上等的脂粉香料,或是日常的被褥卷席,明里暗里多有照顾提点,她心里抑郁不乐,韩嫣也偶尔插科打诨为她稍为排遣,卫子夫初时尚心存疑虑,可时日久了,慢慢的发现,他并不是为着什么目的,因为看向她的眸光里从来没有一般男子的渴求或欲望,却是含着一丝怜悯。
又过了一段时间,不知他如何说动了陛下,亲自前来查看被即将被放出宫去的宫人,卫子夫与刘彻时隔一年再见,卫子夫按着韩嫣事先教她的方法,如何不动声色的表露心迹......只是她最终还是忍耐不住,在天子面前哭了起来。
此时正是刘彻新政受阻、终日无所事事之时,空有一腔急躁的热情和挥霍不完的精力,虽然他自幼承训,聪颖机敏,但要与太皇太后一比,无论是心机智计,还是对朝堂内外人事的熟知,都还远远的差了一截,何况还有汉廷的‘孝’字为大,稍有不慎便是忤逆不孝,再加上中宫里还有一位骄矜善妒的陈后,恨不得将他看过一眼的女子全部撵出去。卫子夫这一哭,倒牵动了刘彻胸中的悒郁不平,刘家的天下,为何掌权的总不是刘姓之人?他身为九五之尊,享有四海九州,为何要由得几个女人摆弄而偏偏不可以宠爱自己喜欢的女子?
刘彻少年意气正浓时,可不是随意被人拉扯的牵线木偶,哪里能够卧薪尝胆的漫长隐忍,恨不能学燕赵悲歌之士,纵剑拼斗一场,要不玉碎,要么称王。
可两人情意缠绵春风一度过后,理智又在他的脑海里占了上风,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凭着他眼下这点手腕心术,哪里会是太皇太后的对手?即便是再不能忍,也要忍!
只可惜,卫子夫可没有给他继续隐忍退让的机会,因为她怀孕了。
合宫震动!
陈后母为馆陶大长公主,父为堂邑侯陈午,外祖母乃太皇太后窦氏,如此显赫的地位与家世,竟然让一个讴者,一个有姓无名的奴隶怀上了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即便不管其他,于颜面尊严上亦是对她极大的羞辱伤害,自然也引起窦家与陈家的不满。如此一来刘彻就也并未即刻册封卫子夫,依旧让她住在永巷之中,也再没有来看过她。
韩嫣倚在门上,雨水将他的衣裾打湿,显出丝丝屡屡的水痕来,他笑道:“我本来还担心,看来你过得还很是平和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