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姑姑,你这是要做什么?”虽不想如此直白的相问,可若非如此,菁华还真不知该如何理清眼前这奇怪的场景。
怎么她身旁的人越发的高深莫测起来,是她这张脸毁了之后,连带着智商都被毁了么?
景儿始终挂着盈盈浅笑,轻柔地打开了小桌上的食盒,将一碟碟各色精致小吃都摆了出来:“主子起得早,定是还来不及吃什么,奴婢准备了些糕点,先将就着吃些垫垫吧。”
菁华侧头,不觉心中泛起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这真真是诡异极了。
以往,景儿对她往亲近里说,也会叫她一声小姐,若是按疏远的称呼,就叫她菁华小姐,便好比方才在马车外。怎么到了里头,这称呼就变得怪里怪气的让人觉得浑身别扭了,特别是还自称奴婢,若不是她耳背了,就是景儿中邪风了。
“景姑姑,你……”倘若不是清天白日的,还真道是景儿被鬼附身了。
菁华的脸色忽青忽白,生生惊出一身冷汗来。
景儿取了糕点递来,却在看到她惨白的脸色时,轻叹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前些日子少爷说,菁华小姐要去和亲,小姐就愁眉苦脸了这么多日子,念叨着老爷和少爷怎么也不想想法子帮衬着你,可她心里也清楚,有些事儿,怪不得他们。好几夜了,我瞧见少爷房里的灯一亮就是一宿,那坐在桌旁的身影映在窗纸上,连动都不动,可还是没法子啊。小姐恼了许多天,眼见着事已成定局,除了日日抹泪,便是寻思着要找些个贴心细致的人来照顾你,想来想去思衬了许久,最后便让我来了。”
“这怎么成,景姑姑随我去域池,那婉姨可怎么办,这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她连连摆手推辞,起身便想撩起帘子让车夫停车,好让景儿下去。
虽说景儿是楚婉的陪嫁丫头,可日久天长,这份主仆情早与姐妹之情无异,而今楚婉竟割舍了这长年相伴的贴身丫环予她,可见其对她的宠爱与珍惜。
那个女子,是她这十年来替代了母亲一职的女子啊,可她那时却为了自己的终生,而逼着郑修远选择放弃这对父母,如今想来,自己真是该是。
楚婉越是疼受自己,她越是不能夺走景儿。
然,景儿却一把拉住了她将将扬起的手,缓缓摇头:“小姐是一直看着菁华小姐长大的,小姐自己不曾育女,故而见着你,是打心底视作亲生女儿般看待的。在我心中,亦是将菁华小姐视着小小姐照看,更甚至希望能在有生之年,一直照着着菁华小姐。如今你将远行,又何止小姐一人不放心,既然小姐有心要我同往照看,我自是心甘情愿随行的。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主子,我的小姐。”
“景姑姑!”她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带着珊儿去和亲,她已觉得对不住那丫头,毕竟异国他乡的日子会如何艰辛,她们都猜不到。眼下若再多添一个景儿,便又要多耽误一人,因着她而害了这么多人,心中的愧疚堆积的也愈发多了,真是愁煞人啊,这么多人情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偿还干净。
景儿收回手,起身坐到了车厢前端,伸手挑起了帘子的一角:“小姐你看。”
菁华不明所以,慢慢挪到她的身旁,探头望去。
走在马车前头的,是开道的侍卫、随行的礼官,随嫁的侍女,以及送亲的……
等等,她看到了什么?那行在前方,端坐于棕色大马上身着降此官服的男子,他的背影为何如此熟悉,熟悉到一闭上眼,脑海中便会浮现出那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他……”她张口,却只溢出了一声悠悠长叹。
到如今,她还能说什么呢,只能道是各自矫情了,既然和亲之事已定,而他又阻拦不得,又何苦再走上这一遭,凭白惹得各自心伤。
情之一字,无人说得明,她也闹不明白,只知道彼时她觉得与他的小指间缠了根红线,一翻顺藤摸瓜后却发现,他小指上的那根线的另一头,系着的并非自己,一切都断了,也该忘了。
菁华退了回去,倾身靠着车壁闭目养神,不言不语。
景儿回望了她一眼,放下了帘子,倾身燃起了小几上的香炉,一缕淡淡地檀香味在车内飘散开来,似是穿透了车壁,融入了外头的空气之中,慢慢远去。
前方,马背上的人转过头来,看到绣着团团牡丹的大红喜帘子,目光黯然,那似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在鼻间,牢引着他沉缓地心跳。
去往域池国的路途,因着菁华的拐扭心态而显得很是漫长,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她是卯足了劲儿地折腾,在旁人眼中,哪是去和亲的,全然是姿意妄为的赏景游玩休闲渡日。
尽管周遭之人已心有怨言,然郑修远并不催促,只是顺着她的心意做了个十足十,每日都好吃好玩的供着,他是如此,旁人自是不敢多言。
别人看不明白其中的缘由,景儿、珊儿明白,菁华、郑修远更清楚,虽然他们不曾交谈过一句话。
第十日,在菁华的拖踏中,两国的交界之地齐予还是到了。
马车外,是秋意苍凉的茫茫草原,而车内,是心灰意冷的和亲新娘,众人皆以为菁华这几日的静默,是因着自己即将进入他国,对于自己未知的命运感到彷徨和忧伤,然实则,她不过是甘于命运后的悲凉罢了。
她闭着眼,秋风从微挑的车窗子吹进车内,稍解了车内的憋闷。景儿煮着瓜片,幽幽的茶香充斥着整个车厢。
摇晃的马车忽地一滞停了下来,菁华挑起眼角,见景儿亦不解的探头看向窗外,渐渐的便听到了队伍起了骚动之声。
“郡主,域池国迎亲的队伍来了。”
马车外,礼官卑兼而道,马车内,菁华只是微挑了挑眉,却久不见动作,景儿坐在她的左手边,见她不言不语如老僧入定般的淡然,忍不住叹了口气。
“知道了。”景儿撇头对着外头吼了一嗓子,端起一旁斟好的茶盏递了过去:“小姐,到了这一步,就没退路了。”
菁华接过杯子,望着杯壁上头的朵朵红梅映着白色的骨瓷,犹如腊月天里的红梅白雪般相衬扎眼。
“景姑姑,我早就没了退路,打从我是杨菁华开始,就已经由不得自己选择了。”她苦涩一笑,举杯饮了一口茶水,搁下杯子,放下了凤冠上的珠帘子,弯着腰身钻出了车厢。
景儿似懂非懂,带着疑虑的双眼在看着她纤弱的背景迎着阳光显出红艳似火的光彩,暗下了神色。
两人下了马车,抬首便见不远处一字排开的一列横队,正中之人是正此行人之首,也是她熟识之人。
靖温棠,这个一直跟随于少寒左右的男人,无疑是他不可或缺的左臂右膀,更甚至与楚婉与景儿一样,他们之间并非只是主仆如此简单,而是可以交付性命的兄弟吧。由他来迎亲,可见少寒给足了她面子。
他策马而行,在稍远处翻身落马大步而来。一旁,郑修远亦随行到了她身后,与景儿并肩而立,三人成鼎足而立之势。
到了近处,靖温棠抬眼见着菁华的容颜,如她所料般怔了怔,随即又敛去了那抹怔忪。
“郡主,别来无恙,没想到这么快又相见了。”他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浅笑。
在菁华记忆之中,他总是顶着张木然的面瘫脸,让人很难从他的脸上看出情绪,而这突然出现的笑容,似大地出现了裂纹,看着总是让人觉得别扭的紧,反生出些狰狞的意味。
“也未过多久,不过是你贵人事忙,才觉隔得久了些。”她勾唇笑笑,亦如往昔勾人心魂,“有劳千里相迎,你家主子可好?”
他点头,而后侧头又道:“彼此,郡主乃是杨家之女,如今,是人人称羡的皇亲国戚,日后更是域池国的国母,可谓是荣华无限,羡煞旁人。”
她却是冷哼轻笑:“若你欢喜这身份地位,不若给了你如何?”
靖温棠笑意不改,只是倾身道:“皇上命我前来迎接郡主,时候不早了,还请郡主上车驾。”
菁华望着他不语,良久才徐徐转身,视线流转间扫过身后的男子,他眼中欲语还休的神色,令她暗下了眸子。
原来他们,已至无言以对的地步。
“小姐,走吧。”
终是景儿受不得两人泣然的四眸相望,上前挽着她的手臂转向一旁的马车。
若说无缘,千年的光阴,又何需让他们再聚首,若说有缘,却又缘何不能牵手相守终生,历经千帆仍需生离。
老天定是穷极无趣,才会如此折腾凡人,将人世间的生死离别当作了话本子来瞧。
大红的绣鞋步步踩于黄褐的枯草之上,迈出声声细碎的声响,如冬日落雪,明明应是无声无息,却偏又能让人听个分明,声声入耳,如锤重重的砸着心头,痛得无以加复。
这个苍茫的天地,无形的边界,便成了她无法越过的阻碍,至此以后,故乡千万里,故人难再续,爱恨情仇都将被埋于过往,她掌心之中,一无所有。
“有劳将军亲自护送,即已接到郡主,咱们也就此作别,日后有缘再聚。”
身后,靖温棠的声音传来,一如他的名,温吞得不闻起伏。
只是,久久都不曾听到那人的回应,她的心隐隐有些失落,分离再即,便是让她再听听他的声音,也是好的。到了最后他唯一留给她可作念想的,竟只是怀中那把冰冷的伴了千年时光的匕首。
莲步轻提,心中的弦越发拉紧,一脚踏上脚凳,借力上了车架。
许是不死心,许是心有残念,她弯着腰身呆呆地矗立着。
时至眼下,她还有份妄念,想着他会不会后悔,是否会不管旁人杂事,只是带着她远走天涯,避世而居。
怕他如此却又盼着他如此,便是她此刻纠结不明的心境写照吧。
然,郑修远便是郑修远,他怎会让别人因着他而陷入险境,注定,她只会被牺牲。
心灰意冷,她一闭眼咬牙,钻进了车厢,景儿放下了帘子,不曾随同而入,只是坐在了车架前,幽幽地望着直愣愣站于原地的郑修远,他眼中浓浓的离愁令人不忍直视。
车外,是情义难两全之人,马车内,是断情人泪眼婆娑。
菁华端正而坐,无声泪流,湿了双颊,润了衣襟。
透过挑起的窗帘,穿过朦胧视野,那道熟悉的身影驻立于车外,从小小的一方窗角映入她迷离的双眼之中。
她大口的喘泣着,伸手抹着如溪水难断的泪线,想看清那身影,将之深深刻入心间,可泪水,却如滔滔江水奔流,她越是急切的想拭去,越是因着心头的委屈酸涩而难以自制。
转眼,最后一抹的降紫色也从窗角隐去,她心中一急,跃身趴在窗口探头望去。
郑修远迎风而立,看着马车缓缓远去,女子泪痕交错的脸忽地显于车窗外,他心中一急,往前冲了几步,却又硬生生的逼着自己停了下来。
双手紧攥成拳,垂眼皱眉深深吸气,待他再抬起头来,马车已远的成了一个黑影,那张让他身不由已的脸,亦成了他的记忆。
他的菁华,将将分离,他已开始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