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晃晃的日头悬在半空之中,守着漫无边际的苍穹。
艳阳之下,熙攘的人群之间,突兀的出现了一抹身影,跌跌撞撞,蹒跚而行,神情凄恻,横冲直撞的向着长街的另一方奔去。
菁华拔开挡在前头的人,身后随即传来咒骂声,可她却充耳不闻,只是顾自奔走。
十年,从刚刚附身时五岁的杨菁华,到而今十五岁的她,整整十年间,她与郑修远时常粘在一起,从未曾想到他们何时被迫分离时,又该如何?
前些年开始,郑家夫妇还是频繁的替郑修远物色妻子人选,那时她不明白郑修远的心境,只是怪他顺风驶船而频频坏他好事,而如今,她总算明白那份心情,无助又迷茫,浑噩不知归属。
在这里,他们有食古不化的亲人,有遵循古礼的世俗目光,饶是他们穿越千年,也无法改变这里的一切,他们于这尘世,不过一粒沙石,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远远的,已能看清郑府门前的两尊严威的石狮,如一盆冷水临头浇下,让她瞬间静下心来,促然停步,怔怔地望着。
她来这里做什么,她找他又能做什么?
他的心思如何,她从来猜不透,如迷雾重重地山林,根本寻不到线索,而她,对他究竟又是何种心态,实则连她自个儿也说不清。
茫然之下出神半晌,她拖着步子缓缓走向紧闭的大门,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从这里离开复又回,可心境却是天翻地覆,沉重的如西启山压在了她的心头。
提着裙摆慢步上台阶,时常踏足的石阶,此时走来却是异常艰辛,伸手抓着铜环,正想敲响大门,却感受到铜环滑出掌心,离她越来越远。
“吱呀”一声,大门向着两侧缓缓打开,她抬头,透过门童的肩头,见到了她急切想要见的那张脸。
“菁华?你不是回去了吗?”见着她,郑修远踏出门来,细细地端详地着她,“脸色怎如此难看,出什么事了吗?”
她未答话,只是仰头望着他,他的眼中有着难掩的关怀与担忧。他是真的如他当年所说的那样,一直保护着她,照顾着她,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可现下呢,在婚姻大事上,他还能护着她吗?哪怕只是站在她的身旁也好。
“怎么了?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解之事,告诉我,我帮你想法子。”她沉默不语的模样,让他觉得担心,这样的她,甚是少见,可她偏偏什么都不愿说,让他只能干着急。
“修远,你爹娘让你娶妻的时候,你是如何想的?”兀自沉思了许久,她突然开口问道。
他一怔,皱起了眉头,眼前的她好生奇怪,明明方才离开之时,她的神色都还正常,怎回去了一趟就变了,而她这么问又是怎么了?
“菁华,你到底怎么了,有事就说出来,我帮你解决。”
“你真的能帮我解决吗?”她望着他,突然好想靠近他,那怕只是靠着他歇上一会儿也好,因为她忽然间觉得好累,找不到自己活在这里的理由,她开始厌烦了这种荒诞的生活。
踮起脸,她凑近他的脸,双眸牢牢的注视着他的眼:“那你娶我,好吗?”
他如雷轰顶,僵直的身子站在原地,两人太过靠近的身子引得后头的门童探头探脑好奇的张望,却在看到菁华冷若冰霜的脸时,嗖的缩了回去。
他迟疑了,甚至脸色惨白,好似被她的话惊着了,却也将菁华的心扔进了冰潭之中。
他不愿么?果然如杨文所说,她不配吗?
原来不是门第之见,不是身份不同,只是他不愿罢。
她退回身子,垂下了眸子,默然的转了身,却不是离去,而是失魂落魄的踱着步子踏进了门去。
她一直不曾听到脚步声,或许他方才就准备出门,也或许他眼下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一直以为,他们拥有相同的秘密,一样的心思,他们会与众不同,会突破这落后守旧的世俗,可最终,她高估了自己,也同样高估了他。
埋头漫无目的的走着,郑府对于她而言,比杨府更为熟悉,只是此刻的她,却不知可以去寻谁述说心中的烦恼。
“菁华,菁华!”
她蓦然回神,听着有人叫她的名字,茫然回头,看到楚婉正快步向她走来,神色凝重忧虑,看来已是叫了她好几声。
“婉姨。”她回身,静待着她走到近处。
“怎么了?失魂落魄的?远儿还说你回去了呢。”她笑了笑,拉过她的手轻拍拍,突又凑近身子,“脸色怎么这么差,身子不适吗?”
菁华摇了摇头,看着楚婉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是不能同婉姨说的。”楚婉抚了抚她的脸,拉着她慢慢地顺着花径踱起步来,“婉姨只生了远儿这么一个孩子,虽然郑家有后了,可我心中却还是想要个女儿的,奈何身子弱,一直不能得偿所愿,那时你父亲带着你过府来,我是打心眼里欢喜你,这些年来的相处,婉姨可是将你当作自己女儿看待的,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就同我说。”
菁华听着,咬着唇瓣深深吸气,终是说出了口:“我方才回去,发现家里来了个媒婆,爹爹说是替我说亲的。”
楚婉微仰头,露出了然的神色,勾着唇角浅笑:“你爹替你说的是哪户人家的公子?”
“说是什么城东徐家的。”她皱着眉,回想着适才自己听到的,实则她根本不在乎是徐家还是陈家,她在乎的,是自己可否不嫁,若一定要嫁,她也只希望嫁给郑修远,至少他们更明白彼时,便是她做出再出格的事来,他也能处变不惊。
“城东徐家?那菁华可是不中意那位公子?”
“我根本未曾见过他,也淡不上什么中意不中意,我只是不想嫁罢了。”
轻提步子,踏上石阶,两人顺着小径上了拱桥,而浅溪边种着一株倒垂杨柳,舒展的枝条探过溪面垂落在桥上。
两人同时伸手拂开,穿行而过。
“菁华为何不想嫁?你十五了,已到了该嫁人的时候,也难怪你爹要替你寻人家。”楚婉说着,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地转头看着她,“还是说,你心里已经有意中人了?”
菁华默默无言,让楚婉着实一阵费神:“平日里也没见你与谁有过往来啊,再说这大多的时候儿还不都是在我眼皮子底下闹着,按理也没机会认识别的男子,想私定终身都难呐。”
她望着菁华,可后者偏生死咬着唇瓣不肯吐露一字,楚婉着实想不明白了,真真是憋得她浑身别扭,恨不得现在即刻就将外出的儿子给招来问问,他们总是腻在一块儿,应该知道。
等等……
楚婉霍然的瞪大了双眼,张着嘴呆了呆,轻声问道:“菁华,你中意的可是远儿?”
她想来想去,最有可能的也只有自家的儿子,打从菁华来到京都之后,远儿也跟变了个人似的,一下子长大不少,平日对菁华也是护爱有加,但凡有了什么好玩意儿,也总是留着给她,菁华想要什么他亦是想着法子弄来,很多时候他们看着都是菁华在胡闹,而他往往是笑着随她,从不见说上一句重话,或有一丝不耐。
对了,定然是这样的。
菁华蓦然停下步子,在心中纠结着,楚婉算是顺着她的心思想了,那她是不是该将错就错,便这么顺其自然。
“我爹说,叔父是太傅,修远哥哥是太傅之子,如今又是太子身边的红人,身份与我们大大不同,我不能……”说着说着,她默然埋首沉声。
她想来想去,还不决定拖郑修远下水,谁让他刚才气着她了。
她那里不好了,比起这时代的女子又哪里让他不满意了,难道娶一个陌生的女子,比娶她更好吗?
越想心里越是来气,反正她不好过,也定然不会让他痛快。
“嗐,你爹也真是个老糊涂,咱们家若真是如此在意门第之见,你叔父也不会与他结为异姓兄弟了。”楚婉笑盈盈地望着她,“我说咱们家远儿怎么就没有瞧上眼的姑娘,都二十岁的人了,可是让我与他爹担心,感情原来你们两个已然瞧上眼了,还让咱们几个大人在一旁干着急,你们啊,要不是你爹逼着你嫁人,还不知道要被你信瞒到什么时候呢,呵呵。”
楚婉越想越是心花怒放,原本她就喜欢菁华,一直将之视作自家人,想着若是杨家兄弟不能替她寻门好亲事,她还想插上一手呢,没想到这两个小的早就互相看上了,这更好,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做她家媳妇是再好不过了。
再想想远儿已经二十,菁华也十五了,是时候成亲了,待她与夫君知会一声儿,挑个日子寻个媒婆上杨府说亲去。
楚婉想的天花乱坠,又怎知菁华心里真正的念头,她不过是想一解眼前的燃眉之急,日后再有什么事儿,就留到日后再去烦恼吧,反正郑修远是别想抛下她一个人过安生日子。
“婉姨,我该回去了,方才与爹爹说了些气话,我怕他恼我,得赶回去跟他赔礼致歉去。”想来楚婉有了这种误解,迟早会赶着郑修远去杨府跟杨文说清楚,便是那时他再如何不愿淌这趟浑水,也定是躲不开了。
“好,你快回去吧,别与你爹治气,做爹娘的终究都是为了孩子好,待修远回来,我让他去接你。”楚婉笑盈盈地说道。
菁华点点头,松开与楚婉相握的手,返身快步走向大门口,心中窃笑得欣然。
楚婉说让郑修远去接她,定是让他去与杨文说他们的事儿,想来是不用她再担心被嫁给陌生男子了,一想到至,她心头的大石终于被敲碎,脚步迈起来也轻松的有些飘飘然起来。
哼,郑修远,看你这回如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