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延峰手中的筷子一顿,立马放下碗筷,恭敬的答道:“如今想在溯阳寻份赚钱的活儿不易,所幸侄儿上了几年学,往日在私塾里帮先生选择抄写诗文赚些碎银子,也不过勉强糊口罢了,只想着若能去衙门寻份工,应是能稳妥些。”
杨文点头,细嚼慢咽的吞下嘴里的饭菜,复又说道:“你已二十,早到了娶妻生子的时候,我也知你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娶妻成家总是要询过你父亲的意思,不如此回随我们一同进京吧。”
杨延峰怔怔地看着,张了嘴开开合合,却愣是没能吐出一个字来,甚至埋下了头去。
“少爷,你就随二老爷去吧。”一直以来甚少开腔的老管家突然开了口,让菁华有种泥菩萨忽然开口说话的惊讶,“老奴知道你是为了我这把老骨头,你放心,我儿子他们各寻了份工,早就说要接我回去,明日我便派人传个消息,让他们接来我,少爷就尽管放心吧。”
“可是钟伯……”杨延峰望着他,欲言双止。
“大哥。”坐在一旁的菁华突然叫了他一声。他回头,似乎对于她的一声大哥十分吃惊,错愕的盯着她半天都没敢应声,反让菁华有些不好意思,忙接着道:“既然钟伯能回去享受天伦,你又何必再拖着他同你一道守清贫呢。”
他仍是静默不语,她猜不准他的心思,只能接着规劝。
“大哥这十年来凭借自己之力,识字谋生,撑着这个家实属不易,只是大哥,你真的……”她正想大肆煽情一番,却被杨文一声轻咳给打断了。
“咳咳,菁华,先吃饭,吃完再说。”
只是她厌烦了他们的拖拖拉拉,啪的放下手里的筷子,起身拉着他就往外头走,也不理睬杨文在后头的急声叫唤。
她拽着他,一直到了园子的深处,才松开手,转身望着他道:“大哥,你甘心吗,只因着是庶出的身份,便低人一等,得不到自己本该拥有的东西,你在这里吃苦挨着,他们却在京都吃喝享乐,你也是杨家的子孙,甚至原本可以继承叔父的一切,可如今呢,你拥有了什么?”
他只是痴痴地望着她,好似老僧入定,不言不语亦不动弹,一副任由她苦口婆心费口水的模样。
“好,且不说你自个儿,你钟伯,还有你娘呢,他们在这府里苦苦守了一辈子,到最后却连个盼头都没有。原本,以钟伯这把年岁,早就该在家贻儿弄孙,然眼下却还要陪你守着这个早已不算是家的杨府,只为了你。还有你娘,她嫁入杨家,生下了你,原是想让你过上好日子,也盼着你出人投地有出息,她才有地位,才能不被人欺辱。可你却让她失望了,便是连死后,她也只能孤零零的被安在一个角落,连杨氏的墓园都进不去。”
她看过了,若大的一个墓园里,无论是哪具坟,都不见他的神色有多少变化,甚至没有一丝悲伤,而他根本无墓园的钥匙,想来他娘去世之后,不过是草草安葬在了何处吧。
他的手紧攥成拳,浑身微微轻颤,看来心中的怒火已被撩拨到了极至,许是再加把火这锅水就会沸了。
“你若无欲无求,不争不夺,就只能由着他们欺凌,将来,便望着杨家的墓园后悔去吧。”
“够了。”怒吼声如雷从天而降,生生将菁华吓了一跳,抚着砰砰乱跳的心口,瞪着双眼望着他。
成了,怒了,他还不将心中压抑了二十年的怒火燃起来?即使平时他嬉笑淡然,可她不信,他会是那种不思上进,以求安稳渡日的人。他,定是有志有怀,心思远大之人。
“如何?”菁华硬着声音,上前一步问道。
“还真是小瞧你了,”他讪讪一笑道,“虽然二叔也是庶出,可你终归是大房所生,不想竟也看得这般透彻,谁能想到,十年后的你会与我如此说话。好,我随你们进京,去夺回该是我的东西。”
一番话,掷地有声,而日后菁华再回想起来,心中也不知是怒亦或是悔,她在某年某月的某一日,驱使了一人,一个在后来改变了自己命运的人。
杨文一行回京的马车才驶入城门口未多久,便停了下来。
菁华好奇的挑起了帘子,正好见着郑修远翻身下马,向他们走来。
她欣喜的钻出车厢,拎着裙子蹭得跳下了马车,看得郑修远一个大步展开了双臂,将冲过来的人儿牢牢的紧锢在身前。
“做事怎还如此毛毛躁躁的,这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他望着她笑嘻嘻的脸,却怎么都说不出一句重话来,只能板着脸佯装着生气。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你知道我以前就是这性子,改不了的。”她仰着精致的小脸,笑靥如花,郑修远拿她没法子,只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此行可顺利?没遇上麻烦吧?”
“没,顺风顺水的能有什么事儿,你放心吧,难不成我看上去像是个会到处若是生非的人?”菁华眨巴着眼,转身避开他的视线装着生闷气。
那日在溯阳被人调戏之事,她早就叮嘱珊儿他们守口如瓶,若是让他知晓了去,还不被念叨死,有时真觉着他比她爹杨文还爱唠叨她。
也正是怕他从神色上看出端倪而被耳提面命,她才转身不敢对着他。
郑修远笑笑,看着陆续从马车上下来的人,笑意更浓,只是在见到最后下来的陌生男子时,眼神中已多了几分深邃。他回头看向菁华,她会意凑到他的身侧,压着声音道:“他是杨武庶出的大儿子杨延峰,一直留在溯阳,此次才随我们回来。”
他点点头,向着杨文道:“叔父一路辛苦了,我爹道要替叔父接风洗尘,家中已备下了宴席,特命小侄前来迎接。”
菁华翻了翻白眼,瞪着修远留给她的背影。
他如今活得到真是如鱼得水好不逍遥,讲起话来都是一套套古人的酸涩劲儿,显得她既无常识又无学识,真真是气人。
“好,有劳你们费心了。”杨文笑道,忽然想起身后之人,斜迈一步侧过身显出了后头的杨延峰,“远儿,这是我的侄儿杨延峰,峰儿,这是二叔好友之子郑修远,你们年岁相等,定是合得来。”
说话间,两人早将对方细细打量,各怀着心思相顾而笑,同时抱拳作揖:“幸会,幸会。”
“好了,咱们也别站在这儿碍事了,先回去再说吧。”菁华见他们站在人来人往的城门口,引得守卫不时探头探脑,而长相俊朗的郑修远及杨延峰更是惹得年轻女子遮遮掩掩的暗送秋波,中年妇人品头论足喋喋不休,她看着便来气,可杨文却还有未尽之言。
“峰儿,你来京都你爹还不曾知晓,不如先去我府里住下,待明日再去拜见吧。”杨文清着嗓子,留心看着杨延峰的神色,生怕他显出一丝的伤感。
菁华微微挑眉,侧头望着他,到了此时,她才觉自己之举确是冒险了,若是惹得杨武不快,又伤了杨延峰之心就不妙了。
“不必了,二叔,总是要去见的,早一日晚一日并无区别,还是烦请二叔带我去吧。”杨延峰浅笑着,明白他的顾虑,却还是执着于自己的决定。
“这……”杨文犹豫着看向菁华。
“既然大哥已决定了,爹,我们先送他过去吧。”她知道,如今他的心思被她挖了出来,怕是在心底扎了根,有些事儿连装装样子都嫌懒了,此时他有心去迎接狂风暴雨,他们又何必藏着掖着。
“好吧。”杨文轻叹了一声,返身上马车,菁华不语,与郑修远互视了一眼,跟着上了车。
马车慢慢行驶着,郑修远策马跟在左右,向着杨府而去。
打从菁华五岁那年头一回去见杨武,和杨菁丽闹得不欢而散后,她已很少去那个地方,最近的一次,好似已是三四年前去拜年了吧。
每回去,杨菁丽总是千方百计的想报当年之仇,然始终不能如愿,一憋屈便是十年,也着实难为她了。
一行六人浩浩荡荡的来到杨府门前,周全上前扣响了大门,与门房说了来由,经过通传,杨文这才携了三个小辈踏过了半膝高的门槛。
一路行来,遇上无数婢女下人,杨武自从捐了一个官,白日升天后,排场似乎越发大了。
她侧头不着痕迹的打量了杨延峰一眼,缓了口气。
所幸,他掩饰得很好,神色淡然,一副不喜不怒的模样,深藏不露,果然是个能隐忍之人。
约摸绕行了半盏茶的功夫,他们才来到杨武所在的花厅,下人推开门的时候,他正侧身靠在红木大椅中,与秦汝说着话。
“大哥,大嫂。”杨文的脚才踏进门槛,就已经笑着叫了起来。
坐在上位的人只是微抬头赏了他一眼,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顾自喝茶。
菁华提着裙裾进了厅内,看着那对夫妻不死不活的模样,心里直冒火,更是没个心情向这两位所谓的长辈请安,只是束手默立于门边。
“你不是回乡祭祖去了吗?怎么到我这儿来了?”杨武垂首,似乎极不愿意看到下方的几人,仿若看多一眼,便会脏了他的眼。
“大哥,我今日刚回来,所以来看看大哥。”杨文说着,上位的秦汝却突然抬头看向他,让他心中一惊,磕磕绊绊的又说道,“那个,此行回去,小弟……我见着峰儿一人独守溯阳,日子过得甚是清苦,加之年岁不小,已到了该娶妻之时,便……便私自作主,将他带来京都了。”
话音方落,杨武霍然抬头,视线如闪电般击来,越过杨文看向他侧后方的杨延峰。
而杨延峰却是坦坦荡荡的上前几步,毕恭毕敬的行了礼:“见过爹爹,大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