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满城红妆。
点染在漫天白净的飞雪中,便让那鲜红色,红的如此灿烂。
好似这世上所有的生命都在怒放一般,也像是要烧尽了最后一丝气息的火焰,绚丽着最后的辉煌。
尚薇一身如血的嫁衣,静立城头。
金丝凤冠配在她高高盘起的乌发间,流苏垂落,遮盖她浅妆倾城的容颜。
而那一身火红的嫁衣,红的那样惊心动魄,也仿佛是殷红的鲜血在静静的滴落,随风静静的飘舞着。
流苏飘起,她眉眼含笑。
那笑,是这世上最甜美的毒药。
可那双乌色黑眸,却了无半分的情感。幽邃如深海寂静,尽收一切。
而她的嫁衣,却也让人觉得艳丽的如此不真实。
仿佛她已不再只是世间的女子,而是那风雪飞舞的天空崩裂的伤口里,流下的一滴血珠。
墨清牵着她,在红色的软轿里穿过整座岐州城。
他搂着她软弱无骨的身子。
他笑说,这一次我迫不及待的想要昭告天下,你是我的妻子。
而等一切平定以后,我定会再给你一个更盛大的婚礼。
被他揽在怀中,尚薇听了,只是无声无息的弯起了唇角。
她记得,那个她曾真的想过要一生一世的人,已经不在了。
而他走了,也带走了她心里,关于天下平定之后的生活,最后的一念幻想。
那是白色的军帐里,外面漫天飞雪,而他身上的体温,暖了她伤痕累累的心。
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问一个男人,关于以后的设想。
对于她,他就是以后。
可他走了,她,也就真的再无以后。
虽然时间匆匆,新建起的祭坛还是矗立风中,显得神秘而高贵。
尚薇从轿里下来,白净冰冷的小手放在墨清的掌心,让他牵着自己走向了那祭坛。
寒风猎猎,吹起她鲜红色的衣袂。
她静静的踏上石阶,看到那石阶上竟镶着白玉,便也知道定是墨清嘱人花了不少的心思。
为了娶她,他不惜千里迢迢运来玉石,然后宁愿镶嵌在阶上,让她踏在脚下。
可她却只淡淡的笑,像是并未注意到这一切。
记忆里只是不断的有相似的画面重叠而来。
也曾是一身红衣走上纤羽台去,而那时,也是那个男人第一次,觉得她喜这茜素红,是因它的璀璨。
她轻提裙裾,乌发微摇。
流苏轻拂,隐约显露了面容。
她记得,她素喜红衣,而他也说过,这世上她着红妆,最是好看。
可如今的她已凤冠霞帔,极目便是红妆十里。
他呢,又去到了哪里。
墨清站在她的身旁,当从身后圈住她的身子,让她手中的火把点亮了祭天的火坛。
他笑着在她耳畔耳语。
你看到了么,这世上能为你披上嫁衣的人,唯有我。
她不语。只是唇角微扬,露出了绝美的笑意。
唯当礼尽从祭坛上转身而下的时候。
刹那间她竟愣在那里。
因为那一刻,脑海中突然重叠了的是那日皇陵的石阶。
她拾阶而下,见到了他。那双幽邃的深蓝色眼眸,澄澈浩瀚,如若星海。
而那一眼,也注定了她这一世的痴念。
城中大宴,将士们都纷纷放下兵甲,觥筹交错。
尚薇只是静静的端坐在安静的房里,隔绝了外面一切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深沉。
而那同样一身红妆的男人才推开了门,带着一身酒气,到了她的身边。
他靠近她,支着胳膊在她的身边,温柔的指腹慢慢的抚摸着她的侧脸。
笑意在他的眼角眉梢点染,他摘下她头顶的凤冠,露出了她遮在流苏下,倾城绝丽的容颜。
“我的薇儿,你今天,真的美的不可思议。”
淡淡的酒气同他温暖的潮气拂到了面上。
尚薇依然不语,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墨清甩下手中的酒壶,而后推着她的肩膀,便将她整个人按在了床榻上。
锦绣丝绒的被褥上,正是那鸳鸯戏水的图案。
他笑,那双雪狐般的凤眸里染着的是他一如那般的狡黠,明澈,也含着某种难以猜透的情绪。
“很久以前,我就想吻你了。”
他抬手,指腹慢慢的滑过她丰润的唇瓣,“从你对我发脾气的时候开始,我的心里,已经只有你一个人。”
“可你永远都看不到我,”慢慢的,指尖转到她的耳畔,拢过她的乌丝,“甚至你恨我。而无论我做什么,你的眼里,都永远只有他一个人。”
“我的薇儿,你说,你这样待他,怎叫我不好生嫉妒。”
尚薇抿唇,无声的望着这个突让她觉得,和平素不同的他。
他顺着她的发丝轻捋,也解下她的发扣。让那一头乌发散开在锦被上。
“不过幸好,纵他有了你的心又如何?你现在,已是我的妻子。”
那笑意突然晕染。
也在转瞬,让那画面袭入脑海。
她眼睁睁的看着墨澜为她受伤,眼睁睁的看着他仍为保护她的国家而宁愿牺牲自己的性命。
却在最终,她哑了声,甚至无法告诉他,她究竟有多爱他。
尚薇突然周身冰冷。
而她一瞬的僵硬显然没有逃过墨清的眼睛。
他低头,扫过肩膀的银丝无声无息的滑落下来,落在那鲜红的衣衫上,愈显光泽粲粲。
“紧张么,我的薇儿。”
“不要怕,所有伤害你的人都已经死了,而现在,你只属于我一个人,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到你了。”
尚薇陡然屏息。
当他的唇再度落下,方才触碰到她的唇时。他的身子突然微僵。
低头,原是一把精致的银色匕首,正深深的没入他的心口。
鲜血汹涌而出,飞速染上了那血红的嫁衣,化为一片暗淡。
而她的小手,也在那血痕沾染上指尖的时候,触电般的松了开。
她睁大眸子看着他,心中早已设想了此刻的他意识到自己原来还是在骗他,会有多么的生气,甚至想要与她同归于尽。
然而没有。他的冷静让她惊愕。
抬手,他反而淡淡一笑,静静的捂住了心口。
利刃上的鲜血无声无息,沾满了他的手,顺着他的腕间落下。
可他分毫没有愠怒,或是震惊。
反是在转瞬间,那双狭长的凤眸里,方才那不明朗的情绪终于涌现。
那竟是无际的疼爱,以及混合在绝望里,深深的痴恋。
“你……”尚薇突然了悟了什么。
整颗心开始撕裂,到痛碎成千万片。
“是,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从一开始的时候。”
像是看透了她没有问出口的话,墨清淡淡的笑着,声音透出了绵软。
“你愿意嫁给我,就是为了杀我,给他报仇对吧……可是我的薇儿,你的演技实在不好,你所有的心思,都已经写在你的眼睛里了……”
他染血的手轻抚她的侧脸。
“可让你为我穿上嫁衣……这理由实在太诱人,我,舍不得拒绝啊……我的薇儿,你就是这样,好容易,就抓到了我的死穴。”
尚薇震愕的看着他,感觉侧颊的血,由温热而清凉。
原来他早就看透了她。
可他为什么,还要跳入到这个圈套里来?
他不是已将她弃之蔽褛么?不是除了恨,早已不再爱她了么……
“其实这一仗,遇到了你,我们,谁都不会赢的……可我知道,在你的心里,我永远都比不上他,所以,我就成全他,做你心里永远的英雄。”
“没有关系……我的薇儿,只要我看到,你曾为我穿上过嫁衣,这样就够了……”
飞速的失血让他的肤色透出了惨淡的白。
而那绵软的嗓音也愈见轻慢,同那双邪魅的凤眸,染上淡淡的烟雾。
尚薇突觉自己开始轻颤。
“别怕……我说过,再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他从腰间,取下了那个白玉雕成的令牌。
这是他的令牌,玉石通彻,如他这个人一般,风度翩然。
“西城门的地方,我已命人备了车马……你拿着这令牌,可以趁乱而去,然后,回到浔城去,与你的兵马会合。”
他将那染血的令牌放到她手中,看得她惨白的小脸,眼底愈是溢满柔情。
“还有那些妄图伤害你的人……”
他笑,可失血的虚弱却让他快要撑不住自己的身子。
微微倾向她,他靠入到她的肩头。
“方才所有的酒里……我都放了血薇,你放心,今夜以后,就再也没有人,会伤害到你的国家,你的子民了……”
血薇。这是他在夏国时,寻到的另一种毒药。
毒性极烈,无药可解。
可那时他却想到了她,想到了她的美好,也如毒深噬了他的心。汹涌的鲜血染透了他的红衫,也是第一次,让尚薇觉得原来这茜素红,也真的像极了鲜血的颜色。
他的长睫微微的落下,而靠在她怀里,她的温暖,让他安心。
“其实,能死在你的手里……我真的,很高兴。”
“至少你还会记得我,是不是……”
浅淡的光泽从他的明眸中落去,薄唇微扬,他嗅着她发上的淡香。
“我的薇儿……虽然我们,没能有……来世之约,可来世,我依然希望……可以遇见你……”
当他的身子倾来,尚薇下意识的抬起双臂,抱住了他。
只是就在此时,那残存的温热血渍,也就成了微凉。
她怔怔的,在不明亮的灯光里看着眼前的黑暗。
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能看到些什么。
当清冷的泪珠一串串的滑落,滴在他已冰冷的身体上,那一刻,她才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支离破碎。
而当一颗心真的承载了太多她所无法承受的深情。
那么当一切突然戛然而止以后。
她知道,她这一世,那颗冷透的心,大概都不会再温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