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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一节

临渊乱 狗狗祟祟 2024-09-16 16:44
  三个月前,中立城邦弗瑞多。
武装直升机悬停在半空中,螺旋桨卷起的气流压低四周的树梢,隐匿其间的岗哨中探出几个黑洞洞的枪口,遮罩的狙击镜在阳光下也没有反光。终于得到地面控制塔的确认后,背后已经被冷汗湿透的驾驶员缓缓降下高度,直升机稳稳地落在停机坪上。
舱门打开,一身红裙的米兰达一步跳下,马克紧随其后,看着一头淡金色长发在气流下飞扬。米兰达走出几步,忽然转身看向马克,那一瞬间,马克惶然失措地愣在原地,把头扭向一边。她走到马克身边,微微一笑,拉起马克的手大步向前,全然不顾周围散立的雇佣兵的惊异目光。
前方不远处的地方,矗立着一座足有几十米高的堡垒,深绿色的外墙和周围的山林融为一体。数个隐蔽的瞭望口嵌在外墙里,每一个瞭望口后面都时刻驻守着一挺冲锋枪,而此时枪口正齐齐对准向前走来的米兰达和马克。
马克一面跟着米兰达前行,一面四处张望,偶尔撞上几个雇佣兵冷酷的眼神,又连忙拘谨地看向前方。从刚才直升机在上空悬停多时,到现在终于落地,马克高悬的心却始终没有彻底放下,这个神秘的地方给他一种难以言状的压迫感,无论是那些身材魁梧的持枪士兵,还是周围堪称严密的警戒,都让人觉得不自然。
两人一同来到堡垒下方,一扇高大的对开铁门挡在面前,全副武装的雇佣兵分列两侧,米兰达走近的瞬间,这些壮汉立刻敬礼,把马克吓了一跳。米兰达站在铁门前,朝一旁的戒卫队长扬了扬下颌,对方立刻会意,转身下令开启铁门。
沉重的铁门缓缓洞开,马克看着两扇铁门在眼前划着半弧,脑海中又浮现起孤岛监狱的大门,也是同样的铁黑色,冰冷坚硬的感觉直达心底。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地狱般的地方,腐臭的气息、遍地的血污、破碎的铁栅、濒死者的哀嚎……记忆一时间翻卷着涌来,他感到脑袋一阵刺痛,深深地蹲了下去。
“你没事吧?”米兰达连忙转身,蹲在马克身边轻声问道。
微光从门后渐渐散出,洁白的日光灯光线照在身上,马克缓缓抬起头,看着眼前通亮的甬道,禁不住飞扑着跑出去。米兰达赶紧追上去,在快要撞上一道铁栅门前拉住马克,马克顿时回过神来,惊诧地看着米兰达,此时他双眼圆睁,呼吸急促,像是一头受惊的野兽。
米兰达稍微愣了愣,轻声说:“没事了,马克。”
马克呼吸渐渐平息,他一手扶额,无力地问:“我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里是弗瑞多的军事要塞,你已经从监狱出来了,我现在要带你去见我父亲。”米兰达简短地交代了情况。
“是么?我已经出来了……”马克回头看去,铁门已经缓缓闭合,“你父亲是谁?”他猛地甩开米兰达的手,瞪视着对方。
米兰达愣了一瞬,旋即笑道:“别担心,你在这里很安全,没有人会找到你的。至于我父亲是谁,你待会就知道了。”
她冲马克神秘地一笑,转而拉起马克的手,推开前面的铁栅门,继续朝前走去。马克呆愣地迈着步伐,脑袋中回想着刚刚米兰达娇俏的样子。
日光灯在头顶沿一条直线延伸出去,整条甬道足有几百米,马克感到自己像在原始的山洞中前行,寒气透过两侧逼仄的墙壁传来。两人最后停在一扇光洁的金属门前,米兰达摁下门边的按钮,金属门随即弹开,同样通亮的轿厢出现在眼前。
“这是直达军事要塞顶层的通道,可能花的时间会有点长。”两人走进轿厢,金属门缓缓合上,脚下随即传来失重感,轿厢随之缓缓上升。
马克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门上方,那里却没有想象中的楼层显示屏,整个轿厢里呈现出一种近乎虚无的简洁。他忽然想起自己上一次乘坐电梯还是玛尔斯在世的时候,拉瑞尔带着他俩远赴科兰斯多夫,在那里林立的高楼里游玩了好几天。他还记得玛尔斯说,什么时候庞克城也能像科兰斯多夫一样就好了。但此刻,他连拉瑞尔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
轿厢忽的轻微顿了一下,金属门随即弹开,马克跟在米兰达身后探头探脑地走了出去,惊异的目光四下扫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空旷的大厅,高挑的穹顶呈现出和堡垒顶部同样的半球状,整个大厅一片素白,除了几根粗大的立柱之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让人不禁觉得这里是一处尚未完工的毛坯。冷风游走在空荡的空间里,马克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我回来了,父亲。”米兰达一面笑着,一面朝前走去。
马克顺着看去,这才发现正前方的大厅尽头站着一具笔挺的身躯,挺阔的肩背微微显露出因年迈而产生的佝偻,一头灰白的短发刺针般竖在头顶。那道剪影忽然转过来,两道凌厉的目光随即落到马克身上,即便逆着光线,马克还是感受到了来自对方的强势威压。
“你就是马克?肯登?”低沉的嗓音骤起,在大厅里久久回响。
米兰达站在那人身边,低着头局促地看着地面,好几次抬起头却欲言又止。
马克一时怔在原地,惶然失措,他完全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样的强者,更何况他才刚刚从监狱里逃出。
那人继续走近,步伐迈得沉缓而有力,马克看着那双高筒军靴步步逼近,不由得想要退步。他伸手朝身后摸去,触碰到冰冷的电梯门。
“战神的继承者就是这副模样?”那人在马克面前几步外站定,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马克瑟缩着抵靠在电梯门上,寒气沿着背脊向上游走。
“别这样,他才刚从监狱里出来。”米兰达站在不远处低声说。
那人回头看了一眼,又瞥了一下马克,转身朝米兰达走去。他挺立在米兰达面前,胸膛微微挺起,侧脸的腮线突兀的显现。
“他就这么值得你维护?要知道我可是调动了一架武装直升机,而你就接来这样一个一个字也不会说的所谓战神继承者?”那人几乎是大吼着,即便隔着一段距离,马克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难以抑制的怒气。
米兰达狠咬着嘴唇,不再说话,只是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男人。两人僵持了一阵,那人短出一口气,愤愤地走向一旁,仍从瞭望口里望出去,目光钉在空气中的某一点。米兰达也不去理会对方,径自走到马克身边,眼底微微含泪地看着他。
马克并不理解米兰达此刻的心绪,只觉得是自己刚刚表现出的懦弱造成了现在的局面,但他实在没有力气对那人作出什么证明;也许此时,战神继承者在他身上真的只是一个名号而已,他不过是一个叫马克的普通人,过去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境。
“我们走,马克。”米兰达拉起马克的手,打开电梯门,背对着站在轿厢内,直到电梯门缓缓合上才转过身来。
逼仄的轿厢内,马克紧靠在墙上,手却仍旧被米兰达紧紧拉住,他几次想要抽出,米兰达都会微微回头瞥上一眼,他又只好完全听从米兰达的支配。
两人快步走出堡垒,一路上米兰达根本不顾周围士兵的阻止,只需要一个眼神,他们就会乖乖退回原地。马克被米兰达扯着往前,最后上了一辆吉普车,在车轮扬起的尘土中看见一名士兵古怪的眼神。他回过头来看向米兰达,她此时全然没了此前初见时的娇媚,尽管依旧红裙在身,却俨然是开赴战场的军士。
马克刚想开口,米兰达干脆地回道:“我没事。”紧接着一脚油门深踩下去,吉普车飞跃过坎,马克的头狠很撞在车顶悬下的横梁上。
米兰达也不顾马克此刻的感受,继续加速往前开去,吉普车强劲的引擎不断咆哮,野兽般冲入一片树林。
一路颠簸下,马克渐渐感到昏昏欲睡,等到最后忽然察觉到车身已经停止晃动,才从梦中猛然惊醒,旁边的驾驶座上已经空无一人。他慌忙推门下车,刚刚走出几步,便发现米兰达正席地坐在一棵树下,冷若冰霜。
天色渐晚,带着些许凉意的风缓缓吹来,米兰达的淡金色长发轻轻扬起,红色长裙随风摇摆,几片树叶不时打着旋落下,切断那对宝蓝色瞳孔里发出的目光。她就那样静坐在那里,眼中似乎包揽一切,却又好像空无一物。
马克愣愣地在原地站了片刻,犹豫着走了过去,离着她几步远的地方跟着席地坐下。这时,米兰达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招了招手,马克犹豫而顺从地挪了过去。他下意识地看向前方,这才明白米兰达为何要让他坐过来,山崖在眼前断开,远处更大片的森林铺展开来,视线尽头,缓缓沉落的夕阳将半边天空的云彩全都点燃。
“很漂亮,对吧?”米兰达的声音飘散在风中,透着几分空灵。
马克愣了愣,说:“嗯,很漂亮。”
“小时候,父亲常常带我来这里看风景,后来我长大了,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一个人来这里。”米兰达径自说着,“尽管有时候他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甚至让我感到有些无奈,但毕竟,那是我的父亲。”
马克把目光投射在虚无的空气中,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扭头问道:“对了,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之前为什么要来监狱救我?以及,你怎么知道我在监狱的?”
米兰达微微笑了笑,扭过头看着他:“你忘了么?几年前我一个人在庞克城的时候,遇到了一群流氓,是你和你父亲救了我。”
“那……”马克觉得记忆顿时苏醒过来,“你当时为什么一个人跑开了呢?你就不怕再遇上什么危险?”话说出口,他才发觉最后半句有些多余。
米兰达看向远处的夕阳,继续带着笑说:“你自己可能没察觉到吧,你当时的目光就像是一头狮子的目光,我想即便你父亲没来救场,你也会把他们一个个全都打趴下。但我要说明,我可不是害怕,只是想起要赶着回去。”
马克看着米兰达的侧脸怔了片刻,转过头,轻声说:“这样啊。”
“所以我到现在都还很感激你和你父亲。要知道那个时候我可还没学会什么防身技巧,真要独自面对那些个流氓,鬼知道会发生什么。”米兰达耸了耸肩,“不过好在你出现了,一切就都无所谓了。”
“对了,你父亲现在怎么样了?我四处打听都没得到他的消息,不会跟你之前一样还困在某个地方吧?”米兰达忽然问道。
马克心底顿时狠狠颤动,像是有一块天顶塌陷下来,落下来摔得粉碎。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向米兰达诉说,毕竟他们从见面到现在也不过半天时间,而玛尔斯在他心底留下的伤痕却需要一个世纪才能弥合。
“他……”马克在心里搜寻着合适的措辞,最后还是直截了当,“已经死了。”
短暂的瞬间,两人身周只有轻风流荡,远处天边的云彩染上了血一般凄厉的颜色,树叶颓然坠下,像刀锋一般划过脸庞。
“对不起,我不该……”米兰达深深地埋下头,视线顿时变得模糊。
“没事的,都过去了,他也不希望我一直沉沦下去,对吧?”马克仰起头,望着天边,长舒着气,胸口下方深处隐隐作痛。
“其实,我很多时候都看不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无论是作为父亲还是战神,都只是一个称谓和身份而已。他在我心里更像是一座高山,除了仰望,我别无他法。”马克叹了口气,继续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山顶光芒都已经黯淡,我却觉得自己还在山脚,还是当年那个一事无成的小酒保。可是呢,每当我低头看着自己满是疮痍的手,又会意识到过去的一切都不是虚无的;如果这都是一场梦,那么这场梦也未必太真实了点。”
米兰达歪过头去,看向马克的双手,上面还残留着干结的血迹,开裂的皮肤下隐隐露出森白的指骨。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搭上去,马克顿时下意识地缩了缩手,转而抬起眼和米兰达对视,米兰达眼中回转的柔光带着十足暖意。
犹豫片刻,米兰达主动收回了手,扭头看向前方,带着浅笑说:“不好意思,我忘了你手上伤还没好……”
马克愣愣地看着那张柔美的侧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稍稍活动一下,伤口再度开裂,渗出鲜血。
“那……说说你的父亲吧,你好像和他关系不怎么好。”马克探过头,小声问道。
米兰达忽的笑出声来,嘴角勾起深深的弧线:“你真的想听么?这可能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
马克挠了挠头:“如果你实在……很难说出口,我还是不勉强了。”
“干嘛这样畏畏缩缩的,这可一点都不像你。”米兰达转身拍了一下马克的背。马克刚想问那你觉得我该是什么样子,她又把头别了过去,目光放空地看着远方。
“其实我和你的感觉差不多,对于父亲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去述说。你刚刚也看到了吧?他管理着整个军事要塞,甚至弗瑞多整座城也受他统辖,当然也多亏他的统率,弗瑞多才能免于外界纷争,成为现在这样宁静的地方。可其实,他根本不懂得怎样做一个好父亲,以为那也只是行使权力去辖制别人就够了,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母亲才会早早离世……”米兰达轻声啜泣一下,“我母亲从嫁给他开始,便全心全意地支持他,尽管在工作上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如果没有我母亲的话,他恐怕连一套整洁的军装都穿不上。可是后来,我母亲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得了产后抑郁症,我父亲虽然四处求医,但他怎么也不懂得真正地关心一个人,每天花在军事管理上的时间分毫不减。结果我还没记清楚母亲的样子,她就自杀了……当我后来得知这个消息后,一度十分痛恨我父亲,我心想这个男人怎能如此铁石心肠,不光害死了我母亲,现在还要一直管着我。”
“所以你到现在还不能原谅你父亲?”马克说。
米兰达无力地点了点头:“我怎么也放不下。你知道跟一个整天冷冰冰的人生活在一起是什么感受么?他不会哭不会笑,只会从口中以低沉的语调发出一个个命令,而你一旦想要违抗,他便会更加严厉地管束你。我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所以我在成年后便公然挑战了他的权威,尽管结果是两败俱伤……”
“你干了什么?”马克侧过头,看着米兰达轻启的双唇微微颤动。
“那是一次家族聚会,整个赫伦家族的成员都赶到了军事要塞,我父亲也准备好几天,毕竟像这样的聚会每隔十年才会举办一次,对整个赫伦家族来说都十分重要。就在聚会当天,父亲最后带着我出席,刚刚坐定,父亲正准备向新的家族成员介绍我,我一拍长桌站起身来,大喊着你不配做我的父亲……”米兰达苦笑一下,“结果自然是糟糕透顶,我还记得父亲有些慌张地解释了半天,勉强算是稳住了家族长辈,不过看得出,整场聚会的气氛还是极其尴尬。事后,父亲将我软禁起来,一连一个礼拜,他都没来看我一眼,每天只给我很少的食物和水。我当时就在想,如果我不是他的女儿,也许跟那些被他处决的违纪士兵一个下场。”
“你这样做,确实有些过分了。”马克回想起刚刚见到赫伦将军凛然的模样,不由得生出敬畏。
米兰达把头深深埋进两膝间,红裙上隐约滑过闪亮,马克只听得她低沉而断续的声音:“其实我也很想和他好好相处啊,可是他那个样子怎么叫人认作父亲?我知道,他也曾给过我母亲那么多的承诺,我母亲当时也过得很快乐,但这未免太短暂了点,我和母亲想要的都是长久的平稳的生活,而不是偶尔的一次关心问候。我在他面前算是什么?一只宠物?还是被迫接受的一个可怜儿?我看着他一心扑在工作上,头发白了,背也弯了,我又何尝不心痛呢?但我不可能一面自己带着伤,一面还去关怀那个伤口的制造者吧?”
“我真的不想……不想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
声线最终难以控制地低落下去,米兰达双手紧紧攥住红裙,大颗的眼泪滚落而下,在裙上大片大片地洇开。
马克一时惶然失措,冷风吹得他打了个寒噤。
远处的山崖下,倦鸟在树梢上来回翻飞,身形影影绰绰,天边的落日完全消失,只剩一条灰白色的线散着薄薄的光,勉强分割开天地的界限。又一阵强风吹来,头顶的树叶簌簌落下,马克伸手拂去落在米兰达头顶的一片树叶,顺势搭在她的肩上,手下传来些微冰凉,瘦弱的肩膀像是残破的水晶般被马克罩在手中。
热度传来的刹那,米兰达猛地颤动一下,慌忙直起身,缓缓转过头看向马克,脸上残留着泪痕,眼底清光流转。
“带我走吧,马克。我们离开这里,去夕阳最后落下的地方,这样我们就可以近距离地欣赏日落了。”米兰达轻声说着,斜过身子,将头靠在马克肩上。
马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天边最后一抹光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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