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监狱里一片静谧,白日里亮得晃眼的射灯尽数熄灭,只有零星分布的一些应急灯散发着微光。
机械师颓然地坐在轮椅里,微皱的面容上透着一丝凝重和惆怅。他扭头看向一旁的硬板床,鲍勃三人横七竖八地睡在一起,最小的霍根蜷缩着身体,肖恩侧卧着面向墙壁,鲍勃则张开手臂,将两人一并护住。
还真像三兄弟。机械师暗自想到,不觉露出和蔼的笑容。在他的记忆中,自从三人第一次见面便像现在这样,既保留着各自的性格,又会在关键的时刻团结一心。这一年多来,他为了尽全力保护三兄弟,甚至不惜顶撞典狱长,也因此和一些狱警暗生芥蒂,得罪的囚犯更是不计其数。
现在好了,我终于可以放下这一切回到我自己生活中去了……可当他看着三人那熟睡的面庞时,竟忍不住鼻尖一酸,热泪顿时湿润了整个眼眶。其实一直以来,他都很担心离开了自己,这三个尚显稚嫩的年轻人又该何去何从,监狱方面会不会因为没了他这个保护伞而为所欲为?还是说一些惹是生非的囚犯会纵施暴虐?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但在现实面前,这样的担忧却又像一个跨不过的坎一样,不容忽视他狠狠地揉了一下眼眶,将眼泪全都碾碎在手上。这是他在这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也是陪伴这三个年轻人的最后时刻,他不想在明早告别时给三人留下任何负面的情绪。
他从裤兜里缓缓地摸出一个纸盒,抽出仅剩的一根香烟和一根火柴,在墙上擦亮了火柴,一手颤抖着将嘴里的香烟点燃。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在监狱里吸烟,事实上,这包烟是他当初进入监狱工作时,当时的典狱长塞给他的,他向来没有吸烟的习惯,便把香烟都散发给一起工作的狱警,到现在,也就只剩这最后一根了。他细细品味着口腔里那股从未体验过的味道,发现这远比离别悲伤的滋味好受得多,只是他略微觉得,那其中还隐隐含着咸咸的味道。
一阵灼烧的感觉从指间传来,机械师从梦中骤然惊醒,连忙甩掉了快要烧尽的香烟。连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只是隐约记得在梦中,他又想起了当年在故乡罗斯特堡的种种经历,要不是那一系列的变故,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到这样的地方来工作。
“你在抽烟么?”鲍勃忽然轻声问道。
机械师猛地回过头,愣了一下,鲍勃正瞪着一双澄澈的眼睛看着他。他略略想了想,尴尬地说道:“这么早就醒了?”
鲍勃没有说话,只是轻手轻脚地下了地,走到监房外面,在护栏旁依靠着。机械师望着那影影绰绰的背影,心里蓦地沉了一下。尽管相处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但机械师还是很清楚,鲍勃的开朗阳光是刻意表现出来的,当他独自一人时,就会表现出这样的失落,这也是他内心真实的反映。
机械师推着轮椅移到鲍勃身边,仰起头看着对方的侧脸,“怎么了,鲍勃?”他的声带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声音压得格外嘶沉。
“我只是在想……到底有没有希望存在呢?”鲍勃淡淡地说着,却透出一种莫名的酸楚。
机械师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一时又不知如何去宽慰对方,只能双眼茫然地望向朦胧的光亮。
“或许有那么一天,希望真的会降临在我们头上,就像我当初终究会替父亲报仇那样,但我知道上天不会给我过多的机会,我的子弹……早已全部射空了……”鲍勃说着忽然顿了一下,声音同时变得狠厉,“如果谁能再给我足够的力量,我一定会将那些人一个个撕成碎片!”
机械师不由得打了一寒战,他头一回从这个年轻人身上感到如此浓重的戾气,甚至不亚于那些虚张声势的囚犯。在他眼中,那原本有着柔和线条的侧脸此时已变得有些狰狞,这令他不禁想到自己当年砸毁机械时的恐怖模样。
不过也难怪,都曾饱受命运捉弄……机械师暗自想到,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不光是鲍勃,另外两个年轻人身上也肯定有着同样的状况,只是这种潜藏至深的危险状态什么时候会突然爆发,却没人知道。他开始担心自己离开后,这几个年轻人会不会和那些囚犯一样,变成真正的暴徒。他猛地意识到,这才是他一直以来真正担心的问题。
“天快亮了吧?”鲍勃忽然问道。
机械师望了一眼稍稍暗淡的光亮,“我想是的。”
“天亮了就能看见希望么?”鲍勃接着问道。
机械师愣住了,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这样一个略显幼稚却又十分现实的问题。
“其实我一直都在想,我们已经比这世界上的很多人都要幸运,至少比起墙后面的那些人,我们算是活得较为容易的吧?”机械师顺着鲍勃的目光向前望去,巨人般矗立的高墙将两个监区分隔开来,同时也像命运之神的刀刃一样,将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割裂开。
“你说的很对,即便是C区的囚犯,死亡率也要高出这里好几倍,更别说最恐怖的S区了。你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机械师不解地皱眉。
鲍勃微笑着看向机械师,“这是一种本能,难道你从没发现这一点么?”
机械师看着那模糊的微笑,猛地怔住了。他忽然意识到,鲍勃真正想要表达的不止于此,这座监狱俨然就是披着人类伦理伪装的弱肉强食之地,而真正支配这里的其实是丛林法则。
“我从进入这里的第一天起,就想着怎么也得离开这里,哪怕是踩着别人的尸体也在所不惜,因为我只不过是做着和其他人一样的事情。”鲍勃继续说着,脸上渐渐蒙起一层森冷的阴影,“但我想着,我一定不能伤害自己身边的人,哪怕是牺牲我自己的性命,也要保全他们。我明白,要想从这鬼地方逃出去有多么不容易,没有别人的帮助是绝对做不到的……”
“所以你才会想到利用马克!”机械师几乎吼了出来,半截身体颤抖着挺直起来。
鲍勃冷冷地扭头看了一眼,“这不是你当初教我的么?虽然你没有明说,但我很清楚,你最终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自己能够早日离开这里。”
机械师猛地怔住了,双眼直直地瞪着对方。他从未想到,这些他眼中的孩子远比想象中成熟,当做孩子看待完全是一种错误,而现在,这个错误极有可能会危及到自己。他偷偷地朝四下察看,希望能找到什么足以防身的东西。
“别担心,我说过,我不会伤害我身边的人的,更何况你曾经帮过我们。”鲍勃望着远处,头也不回地说道,语气间透着与往日截然的冷冽。
“我也是为了能早日见到我女儿,希望你们能够……理解。”机械师竭力压低了声音说,以竭力掩饰自己内心的羞愧。
鲍勃沉默片刻,“其实你知道么,我觉得马克真的有可能会成为所有人希望。从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就觉得他和其他囚犯完全不同。在他身上,你能看见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最大限度的力量,包括肉体上和精神上的……我知道在这背后,尤里才是罪魁祸首,你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也付出了这样惨痛的代价,但我觉得利用马克真的是一件极其耻辱的事情。”
机械师低头看着自己残废的双腿,任由鲍勃重锤般的每个字打在自己心头。他在这样的地方已经待了太久,沾染了太多的戾气,当年那个过着麻木生活的瑞兹拉?博特已经被彻底替换,变成了典狱长手上的傀儡。也难怪,他会隐去的姓名,以一个完全陌生的姿态来面对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很痛,对么?”鲍勃扭头看着机械师,用近乎冷漠的语气说道。
“是啊,掩盖这么多年的伤疤,还是被人揭开了。”机械师扬起头,脸上带着苦涩的笑容,“不过,我已经把我能做的都做了,我尽力了。”
鲍勃在机械师面前蹲下来,用那对闪着微光的眼睛看着对方,“至少有一点你做的很对,要不是有你在,我们三个恐怕早就沦为其余囚犯的猎物了。谢谢你,机械师。”他深深地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自然的微笑。
机械师顿时愣住了,鲍勃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如机械师常常做的那样,而后转身回到监房,一个人静静地靠着墙角坐下,眼帘低垂,宛若雕塑。
“愿我主保佑你们,重新开始吧……”
天明之时,一个羸弱的身影推着轮椅行进在幽深狭长的甬道里,渐渐远离这个几乎无人知晓他姓名的地方。
“我虽失灵魂,但不失名号;敲碎机械的外壳吧,博特。”
与此同时,S级监区前的空地上,一个人影彻夜端坐在这里。值守的狱警已经轮换了几班,却没有一人敢上前探问,因为每个人都能凭借本能感受到来自那人的压迫感。
突然,这个人影猛地站起,背脊微弓,双拳紧握,如同一头蓄势已久的野兽即将展开狩猎般,透着十足的凶狠。他大踏步上前,一步步逼向一旁的狱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