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妙笔生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这个故事最初开始的地方,那时他已经阅尽大好河山,人间春色,多年来长途跋涉的旅途令他身心俱疲,他决定,要在这世上最热闹的地方安一个家。
他背着行囊,风尘仆仆而来,心中原本忐忑,可一看见木牌上的“悦己斋”三个字,顿时平静了下来。时至今日,他再度回想,发现这许多年过去,能真正让他内心安定下来的,依然只有苏媚娘一人。
他深吸一口气,举步走入铺中,娴熟地从一排排木架中穿过,终于能看见光的地方,视野开阔,小小的柜台设于角落,那个女子仍抱着面镜子趴在柜台上,懒懒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不住叹气:“唉,鸾镜,快来替我看看,我这脸是不是仍没什么血色?一定是前几日失血过多的缘故,我现在看着,是不是很丑?”
鸾镜正在一旁专注地制镜,听见苏媚娘的声音,抬起头来正要安慰,忽然看见站在面前的妙笔生,正要惊呼出口,被妙笔生悄悄拦住了,鸾镜会意,捂着嘴偷偷笑着,仍低下头去干着自己手中未完的活儿。
“鸾镜,你个死丫头,哑巴了么,快过来帮我看看。”苏媚娘不耐烦地在镜子后面嚷嚷。
“我怎么觉得,不论何时,你始终都是天下第一美人儿,这张脸,无可挑剔呢。”妙笔生随手将镜子推开,勾起了苏媚娘的下巴,细细打量着。
“你……”苏媚娘被妙笔生的亲昵举动吓了一跳,脸忽的就红了,结结巴巴地道:“你不在家陪惊蛰,来,来我这里做,做什么?”
妙笔生淡笑:“只是想看看你,便来了。”
苏媚娘受宠若惊,却也觉得不好意思,偷偷瞄了一眼鸾镜,鸾镜低着头吃吃地笑,感觉到有目光鄙视着自己,赶忙拿着做了一半的镜子悄悄溜了出去,还顺手将铺子的关上了。
房中只剩下了他二人,妙笔生的举动便显得有些暧昧了,苏媚娘微微侧了侧头,与妙笔生保持了些距离,干咳两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打破这种尴尬。
妙笔生挨着她坐下,道:“幸亏有如素在,否则我就该失去你了。”
苏媚娘红着脸,依然嘴倔:“老娘……我命硬,死不了的。”
妙笔生握住她的手:“其实,你若再多等一等便好,再多等一等,即便不用血化去梦黄粱,我也会醒来的。”
苏媚娘不敢相信:“鬼爪子,你……”
妙笔生看着她:“你不想知道我都梦见了什么吗?”
见苏媚娘不语,妙笔生笑道:“梦里那个世界,除了我和百灵儿,再没有其他人,我和她得以长相厮守,却仍觉得失落,后来我才发现,我心中真正舍不得的人,是你们。所以,我选择陪伴百灵儿走到白头,将亏欠的都补偿给她,然后忘记她,回来。所以,你若再等一等我便好了。”
苏媚娘的眼泪忽然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以为你不愿回来的。”
妙笔生轻轻替她擦去了泪水,拥她入怀:“直到做了黄粱一梦,我才看懂了你的心意,是我错了,要打要罚,随你。”
苏媚娘破涕为笑:“我喜欢的是鬼手画圣。”
“好。”妙笔生答应:“我再不提绝笔一事。”
“我早就看中了你宅子里的弄菊苑。”
“回去后我就让惊蛰给你收拾出来。”
“生花笔一毁,我的《没骨画眉图》也没了。”
“那我再给你画一幅。”
“我要你好好活着。”
“好,都听你的。”
苏媚娘轻轻笑着,环住了妙笔生的腰,妙笔生将下巴抵在她的头上,轻轻蹭着,再不愿将她放开。
人说,大梦三生,妙笔生只在梦中走过了一生,却已经大彻大悟,从前那个绝了笔的妙笔生早已追随百灵儿而去,如今的鬼手画圣妙笔生,全部的爱,都只属于苏媚娘一人。
黄粱一梦,给了他们的,是成全。
长生当铺的天字间里,鸾镜挥着手臂兴奋地将苏媚娘和妙笔生的事情讲给了金千邑、长随、绀香和惊蛰听,看到他们二人最终走到了一起,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由衷的喜悦。
绀香一面听着故事,一面偷偷瞄着惊蛰,恨不能多看他几眼,也恨不能立刻就与他相认,长随看在眼里,悄悄推了推金千邑,眼巴巴地瞅着他。
金千邑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狠狠瞪了他一眼,悠悠开了口:“惊蛰,我记得鬼手说过,你还是个婴孩时,被人遗弃在他家门前,他好心收养了你,视如己出,因着那天恰好是惊蛰节气,所以为你取名惊蛰,可是这样?”
惊蛰点了点头:“先生是这样说的。”
金千邑又指了指绀香,问:“你可知她是谁吗?”
惊蛰觉得好笑:“她不是你天字间里新来的伙计绀香吗?”
金千邑笑道:“这丫头来我铺子的那天,抱了个连理枝要典当,代价是要寻回她失散多年的哥哥,我答应了她,找媚娘要来了醉红尘,帮她寻哥哥,可你知醉红尘中显示出来的那个人是谁么?”
惊蛰的心开始狂跳了起来:“千邑哥哥,是谁?”
金千邑沉声道:“是你呢惊蛰,你就是绀香的哥哥。”
“什么?”惊蛰咋舌,一脸的不可置信,绀香在一旁已经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泪眼汪汪地扑进了惊蛰的怀里,不住地叫他哥哥。
惊蛰看着这个钻进自己怀中的小小的人儿,心中竟忽然柔软起来,脑中仿佛只有一个念头,想要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想要把全部的爱都给她,想要好好照顾她,原来有人可以牵挂的感觉竟是这样。
惊蛰愣了愣,终于还是伸手抱住了绀香。
“乖,不哭了,哥哥在呢。”惊蛰哄道。
不想绀香竟哭得更凶,将眼泪鼻涕都抹在了惊蛰的身上,惊蛰一面哄着她,一面抬头看看金千邑,眼神里写满了疑问。
金千邑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惊蛰这才放心下来,他知道,金千邑不会骗他,他果真有一个妹妹,就是怀中这个小小的人儿,叫做绀香。
惊蛰开心地笑了。
金千邑笑看着他们,唇角轻扬:“鬼手,你果真没有让我失望。”
手中忽然传来一股灼热之感,低头看去,是那白玉美人儿,正冲着他微笑。
“难得见你笑呢,你见证的情爱之苦太多了,这一次,就放下悲伤,好好笑笑吧。”
金千邑抚摸了她两下,将她藏回了袖中,悄悄走了出去,注目望天,一片湛蓝,欣喜之余,思念蔓延,他忽然间很想去看看长乐了。
春日里的春熙城,阳光明媚,柳浪闻莺,醉月河的冰封消融,两岸郁郁葱葱,一片静好。绀香沿河而走,手中抱着一幅卷轴,是妙笔生托他带回去给金千邑的。
自从和惊蛰兄妹相认后,她时不时地总爱往妙笔生家中跑,妙笔生有意让绀香搬过来住,为此还特意到长生当铺找了金千邑商量,谁知绀香听说后,竟一口回绝,说她当初求着金千邑收自己当伙计,原本信誓旦旦,怎能说不干就不干了,这不是君子所为。妙笔生听了,也不勉强她,倒是从此后总找些事由打发惊蛰到长生当铺里来,惊蛰知道,妙笔生这是想让他和绀香多多相聚,因此心中也更加感激。
绀香一路哼着小曲儿蹦蹦跳跳地走至隐月楼前,忽然停住了脚步,空气中飘来一阵淡淡的清香,让她闻过之后,触感伤怀,仿佛重又回到了娘亲刚去世的时候,哥哥音信杳无,她怀抱着连理枝往长生当铺跑去,那里是唯一寄托她希望的地方。
再缓过来神儿时,脸上一阵发凉,她用手背胡乱抹了抹,一手湿润,原来她竟然哭了。
一声幽幽的叹气声从头顶飘来,仰头看去,隐月楼二层的窗边坐着一面容清瘦的女子,未施粉黛,瓜子脸苍白,纤眉紧蹙,愁容满面,有种难以言说的病态之美。依稀可见窗台上搁着个祭红釉香炉,有袅袅烟雾从中升腾而起,正是方才绀香所闻到的催人泪下的清香。
女子又叹了口气,一阵风过,吹落一张猩红色的寒噤,恰飘到了绀香的脸上,原本就仰着的头被汗巾整个蒙住,世界也变成了猩红色,隔纱望去,那女子支着窗台向外探身,口中发出了一声惊呼。
绀香将汗巾一把扯下,抓在手中冲女子扬了扬:“姐姐,你的汗巾掉了。”
女子一脸歉意:“不好意思,小妹妹,你稍微等我一下,我这就下楼去取。”
绀香拿着汗巾放在鼻前轻轻嗅着,那上面亦有方才那种清香,汗巾颜色鲜艳,只末端好像有些污迹,绀香凑近看了,才发现那不是污迹,而是一只被人绣上的很小的蝴蝶,素淡的白色,除了右翅上有个墨点,再没有任何多余的花纹,就如同这个刚从隐月楼中跑出来的女子,一身白衣,苍白面色,右眼底一颗泪痣,浑身上下柔弱无骨,惹人怜惜。
她穿的衣衫单薄,坦露在外的锁骨上,同样是一只白色的蝴蝶刺青,右翅上,亦同样有一个墨点,与那猩红色汗巾上的刺绣别无二致。
女子轻轻咳嗽了两声,向绀香伸出了一只白皙的手:“小妹妹,这汗巾对我很重要,劳烦你将它还我。”
绀香眼睛滴溜溜乱转,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忽而蹦出一句:“姐姐,你的脸色好苍白,是不是生病了?”
女子愣了愣,眉目变得更加清淡:“是啊,已病了好久了。”
“那姐姐可有去看过大夫?”绀香关切地问。
女子苦笑:“我这病,大夫是看不好的。”
“怎么可能?”绀香不信她说的话:“我们家掌柜哥哥认识一个姐姐,是太平医馆的大夫,人家都称她作‘小华佗’,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她治不好的病,姐姐你要不要去找她看看?”
女子笑了:“我知道你说的那个姐姐,是叫月如素对不对?”
“是的,就是她,掌柜哥哥说月姐姐的医术很厉害的。”绀香一脸骄傲。
女子轻轻捏了捏绀香的脸,声音变得哀愁起来:“谢谢你,小妹妹,只可惜,我这病无人能医,即便是小华佗,也不行。”
女子的手异常冰凉,绀香打了个寒战,好奇地问:“姐姐,你究竟得的是什么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