绀香瞪大了眼睛看着惊蛰,抓着长随的手紧了又紧,长随听着她在耳畔的急促呼吸声,知她心中激动,于是伸手在宽大的袖中轻轻拍着她,面上却冲着惊蛰笑道:“你之前不是说过想要我的那副山水棋盘么?今天正好铺子里闲,我便给你带了来。”
惊蛰听了,眼底闪过一丝惊喜,却又有些不敢相信,迟疑道:“那日你不是说什么都不愿给我的么,怎么如今却改变了主意?”
长随指了指绀香,道:“还不是铺子里多了这么个丫头,总是缠着我,没时间下棋。那棋盘闲着便是糟蹋了,所以不如送了你,也亏你那么喜欢。”
惊蛰这才注意到了绀香,颇有兴趣地打量着她,问:“这个小姑娘是?”
“我,我叫绀香。”绀香不等长随介绍,便迫不及待向惊蛰打起了招呼:“我是长生当铺天字间里新来的伙计。”
惊蛰笑着揉了揉她的头,赞扬道:“能在天字间里做伙计,绀香很不简单呢。”
惊蛰手中的温暖透过头顶传到绀香身上,绀香仿佛可以感觉到他身体里和自己相同的血液在二人肌肤下汩汩流动,生长出一种牵绊,将二人紧紧缠绕在一起,从此,她便不再是无依无靠的了,她有哥哥,也就有了根,再没人可以欺负她。她心中激动不已,一时忍不住,竟抱着惊蛰的胳膊哭了起来。
惊蛰错愕地看着绀香趴在自己胳膊上哭天抹泪,眼泪鼻涕都蹭在了他今日新换的袍子上,让受妙笔生影响而一向爱干净的他忍不住头皮发麻,却又不敢将绀香赶跑,只能姿势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绀香发泄心中的情绪。
长随忙将绀香拉回到自己身边,笑着向惊蛰解释:“绀香自小便和哥哥失散了,今日见到你,许是想起了哥哥,一时激动,才失态了。”
说着,他抚着绀香的背,在她耳边安慰了几句,绀香这才止住了哭,不住啜泣着。
惊蛰见长随对绀香的关切模样,心中顿时明了了几分,一脸坏笑地看着他二人,闪身让他们进了猗兰苑,边走还不忘边给长随使眼色,长随被他弄得不好意思了,假装没看见,只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绀香身上。
惊蛰把他们领到了自己房间,沏了茶,还特意为绀香准备了点心,绀香一面埋头苦吃,一面偷偷瞄着惊蛰,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恨不得立刻就叫惊蛰一声哥哥。
长随见一向随性的惊蛰眉间总有不散的忧郁,便关切地问:“妙笔先生情况仍是不好么?”
惊蛰苦笑着摇了摇头:“自灵儿姐姐走了之后,先生便不愿说话了,整日枯坐在落梅苑里,若不是被我逼着,他连饭都不吃,照这样下去,先生的身体总有一天会垮掉的。”
长随道:“掌柜哥哥总说来天字间的人个个执念过深,善终的人寥寥无几,我一直以为向妙笔先生这样超脱的人是不会被任何执念禁锢的,没想到,我错了。”
惊蛰的眼神异常忧伤,道:“先生只是个普通的人呢,甚至,比普通人还要脆弱,他不像千邑哥,能冷眼旁观自己的劫数,直面而上,先生没有这个勇气。”
长随叹了口气,道:“苏姑姑今天来了铺子里,要去了梦黄粱,想要帮妙笔先生。”
“梦黄粱是什么?”惊蛰从没有听说过这个东西。
“我知道,”绀香嘴里含着糕点,含糊不清地道:“梦黄粱能让人在梦中见到想见之人,苏姑姑说,若让妙笔先生再见灵儿姐姐一面,说不定他会振作起来。”
惊蛰沉思了半晌,道:“若先生为了见到灵儿姐姐,一次又一次堕入梦中呢?”
“苏姑姑说先生不会的。”绀香抬起头来,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惊蛰,坚定地道。
惊蛰看她天真可爱,忍不住伸手将她嘴边的碎屑擦去,笑道:“希望借苏姑姑吉言,先生真的能重新振作起来。”
绀香被他那亲昵举动吓得愣住了,眼泪又涌了上来,她赶忙低头硬逼了回去,冲惊蛰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一定会的。”
他们三人聊了半个时辰,天色已晚了下来,恐金千邑一人在家吃饭寂寞,长随忙向惊蛰告辞,牵着绀香的手回了家。被月光照亮的小巷里,绀香边走边回头望着在门口目送着他们的惊蛰,看到自己拉得很长很长的影子与惊蛰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心里泛起了浓浓暖意。
“长随。”直到再看不见惊蛰的身影了,绀香晃了晃惊蛰的胳膊,仰头道:“哥哥是个很好的人呢。”
长随将她从地上抱起来,笑道:“是啊,惊蛰自小被妙笔先生捡回,从小跟着他长大,性子也随了他,连掌柜哥哥也说他是这世上难得的心地纯净之人。”
绀香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轻声道:“真希望妙笔先生能早点好起来,这样我就能和哥哥相认了。”
长随抱紧了她,坚定地道:“放心,苏姑姑一定会有办法,而且,我相信先生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打垮的,他是鬼手画圣,是传奇,是不朽的。”
绀香信了他的话,他们走在满了月的夜空下,抬头看着天幕上星子璀璨,心底都同时许下了一个祈盼,希望冥冥中吉人自有天相。
送走了长随和绀香,惊蛰并未回屋去,而是来到了落梅苑,这门上的锁早已锈死了,如今只在门闩上松松挂着,再没锁过。自百灵儿消散后,妙笔生就再没有出过落梅苑的门,每日抱着当初为百灵儿画的像怔怔出神,人虽活着,可心却如死了一般。惊蛰每日看着他,都觉得害怕得很,生怕他有朝一日真会抛下自己而去,到那时,惊蛰便又成了孤儿,他难以想象自己将该如何面对这样冷清的孤独。
落梅苑里黑着灯,清泠月光下,妙笔生单薄的身影在屋中隐隐显露,不仔细瞧,会以为那是墙上斑驳的痕迹。惊蛰压抑着心中的疼惜,悄声走向那个孤寂的身影。
“先生,”惊蛰轻声唤他:“天黑了,需要掌灯么?”
“不需要,就这么黑着,灵儿喜欢。”妙笔生的声音轻如蚊蚋。
“先生,长随今日将那副山水棋盘送了来,你可不可以陪惊蛰下一盘棋?”惊蛰的声音已有些颤抖了。
“惊蛰,对不起,先生累了。”
“那先生你早点休息,惊蛰明早再来看你。”惊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如常,可眼泪却仍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先生仍是这样,他该怎么办,他到底该怎么办?
“惊蛰。”妙笔生忽然叫住了他。
“先生?”惊蛰惊喜地看向那个忽明忽暗的影子。
妙笔生沉默了半天,轻声道:“你还是暂时先到千邑那里住几日吧。”
惊蛰心惊,想也没想便跪倒在地,朝妙笔生哀求:“先生,你是不要惊蛰了吗?惊蛰保证,以后再不会烦扰先生,只求先生不要赶惊蛰走,惊蛰只有先生一个亲人了。”
妙笔生听到他的哭声,心中一恸,扭头看向院子里那个小小的人儿,柔声道:“惊蛰,我是怕你在这里寂寞,你若不愿去就算了,回房去吧。”
“谢谢先生。”惊蛰痛哭着,朝他磕了个头,回了猗兰苑去。
妙笔生目送着他离去,直到那扇大门再次阖上,他才又将目光转移到手中的画上,百灵儿正掂起脚尖轻嗅着院中新开的红梅,那是她来人间第一次见到梅开,她开心地在飞雪中翩然起舞,红梅都为她的曼妙舞姿做了陪衬,妙笔生看着乐而无忧的她,竟忽然觉得,天地万物都因她而失了光华,也是自那时开始,妙笔生的情感因她而起了波澜。
妙笔生轻轻抚过画中女子的面颊,目光温柔似水,痴痴地道:“灵儿,红梅开了又谢,你为何不回来了?”
画中女子不回答,只是对着她嫣然而笑,那久违了的笑容里,无忧无虑,是他这辈子也再无缘看到的无暇。
大门重又被人推开,寂静的庭院里响起细碎的脚步声,生生打碎了他的美好回忆,妙笔生微微有些怒了,厉声道:“惊蛰,不是说了让你回去么?”
“是我。”苏媚娘的声音难得沉静,她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来至门口,停在台阶前一步的距离,伫立在月光中,定定看着妙笔生。
妙笔生头也没抬:“何事?”
“无事。”苏媚娘冷言。
“那请回吧。”妙笔生的声音犹如浸了冰霜。
“你不用赶我,等我说完该说的话,自会离开。”苏媚娘面无表情地道:“我知道你爱百灵儿,我知道你为百灵儿的死自责,可是事已至此,命数早定,你我毫无办法。你可以伤心,可以消沉,可以为她绝笔,甚至可以为她去死,只是别再把自己搞成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苟活于世,让惊蛰为你担心难过,我们看了也一样不好受。”
她从怀中拿出梦黄粱,扔到妙笔生面前,又道:“这是我托千邑替你寻来的梦黄粱,你不是想见百灵儿吗,可以,梦黄粱可以成全你,若你愿意,大梦三生,一睡不醒,永远和百灵儿做一对鬼夫妻,也未尝不可。不过,若真有那么一日,春熙五怪里,也再不会有你妙笔生的名字。”
她说完,凄然一笑,道:“我认识的妙笔生,志存高远,心怀天地,是这世上最超然潇洒的一个人,只是,那个人人称奇的鬼手画圣妙笔生,自他绝了笔,便已在我心中死了。”
终于将心中郁结了已久的话一吐为快,苏媚娘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她最后看了一眼颓然缩于阴影里的妙笔生,再也无言,扭头而去。那黑暗中的阴影在月华中微微颤了颤身,紧盯着脚边异彩流光的梦黄粱,终于再忍不住,朝梦黄粱伸出了一只颤抖不止的手来。
他记得那个黄粱一梦的故事,幼年时被师傅带回青冥峰下的草庐里,夏日夜晚,饭后百无聊赖,他躺于花丛间,仰脸遥望天上星辰,流萤在身边嬉戏,光芒扑朔迷离,师傅就踩着一地碎光来至他的身边,轻摇蒲扇,乐呵呵笑道:“生儿,为师给你讲个故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