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礼毕,礼部尚书李学道启奏道:“既然皇上已择定皇后人选,不日便可择吉日大婚,只是自古天子大婚后无有不亲政者,臣请皇上即刻亲政,宣昭海内,方可安定民心,平抚四方。”
李学道刚说完,便有十余名文官陆续站出来附议,只听得立政殿内,“臣附议。”之声此起彼伏。
元昶望着一众请命的官员,并不着急答应,亲政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只听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朕听闻谢芷霈在大理寺曾当众背诵所谓先帝遗诏,如今已是街头巷尾人尽皆知,牛荫祖,你当日在大理寺,可还记得遗诏内容?”
牛荫祖此时还跪在殿上,早已膝盖发麻,满头是汗,道:“此乃妖女信口雌黄,内容大为不敬,臣不敢。”
元昶怒道:“要你说便说,你是要抗旨不成?”
元昶声音一高,守在大殿门口的昙奴便齐齐转向殿内,盔甲刀剑摩擦之声让人毛骨悚然。
牛荫祖知今日元昶有备而来,大有背水一战之势,知保命要紧,也不顾得得罪太皇太后和张大诚,哆哆嗦嗦,将谢芷霈所说之话,东拉西扯地复述了一遍。他那日本来就慌了神,再加天资平平,不如那些科举出身的文官博闻强记,遗照的内容被说得不文不白,尽管如此,其中“太后何氏乘时得势,颠倒牝牡,无后妃之德,……国运为先,……收太后玺绶,归政吾子元昶”等句还是如冰水入沸油般,在立政殿激起波澜无数。
太皇太后虽已听元昶念过一遍,但如今当着百官的面,听到这些自己儿子写的罪咎之言,不由浑身颤抖,只听元昶佯怒道:“果然一派胡言!都是朕推辞了亲政才另皇祖母为谣言所伤,实为朕的过错。”
太皇太后在帘后诧异非常,只是短短数日,元昶如何竟不似同一个人?其实,她垂垂暮年,早已淡忘了人之初爱,对其意义,何况是元昶这样自幼多思多感之人。他长于深宫,寂寞冷清,未历世情,得芷霈时,宛如重获新生,如今痛失所爱,他一夜昏厥醒来,竟是如死了一般,后又看了芷霈遗言,如救命稻草一般,支撑元昶重又活了过来。夺得天下,成为一名真正的一国之君,才能不辜负霈儿的牺牲。
故而,今日他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来与皇祖母和张大诚等人决一生死的。但是,朝廷之事,不是光有决心就可成事的。只听元昶不紧不慢地说道:“太皇太后,您看朕从即日起,可否亲政了?”
太皇太后许久不曾作声。
忽听得殿外一众昙奴跪地齐声唤道:“请太皇太后归政与皇上!”
昙奴只听命于皇上,只要元昶一声令下,连皇亲国戚也是可以杀的。
若从前,太皇太后自不信元昶会对自己下手,但是今日元昶一反常态,已不是她熟悉的元昶,倒是如高祖附体一般,让她不由想起那个杀伐决断从不手软的夫君,如今她孤立无援,若是不让步,恐怕难以走出这个立政殿了。良久,她终于颤声说道:“既如此,好!哀家这便还政于皇上。”
太皇太后话音刚落,就听李学道说道:“太皇太后顾全大局,实在可敬可佩,还请交出天授御玺。”说着,高明德早已来到帘后,立于太皇太后跟前,道:“太皇天后,请吧。”
其实太皇太后速来不喜欢阉人,如今看到高明德这般态度,自然更加厌恶,但是无法,她只得将代表君权的天授御玺取了出来。
高明德拿了御玺,走到帘前,道:“皇上临朝亲政,择日大典!”众臣朝贺,千呼万岁。
一通礼毕,元昶道:“简敏之。”
简敏之出列道:“臣在。”
元昶道:“皇后之选既定,谢家一案,你便无须避嫌。牛荫祖失职,朕命你替他审理此案。”又道牛荫祖失职,罚三年俸禄不说。
随后,元昶以整肃朝堂为由,将未按时上朝的官员一律发俸禄一年。个别调外任职,调外者均为副职,皆无实权,倒是王橚亲信多有提拔。然则,毕竟张大诚树大根深,元昶亦知要铲除他的势力非朝夕可成,长路漫漫,他要一个一个地下手。
下朝后,祖孙二人会面于吟风长廊,太皇太后华冠微颤,紧闭双唇伫立不动,元昶走上前去,道:“皇祖母,孙儿已命人新制了匾额,将永寿宫改名为修节宫,古人云,圣人修节以止欲。皇祖母今后便在宫中清心寡欲,颐养天年罢。”
太皇太后注视元昶良久,突然大笑了两声,道:“好,我昶儿果然青出于蓝,哀家就看你怎么做一个明君圣主了!”说罢由嬷嬷搀扶,绕过元昶,径直走了。
元昶冷冷看着皇祖母远去的背影,心中再也不起波澜了。
却说王府中自元昶宣布立灵翥为后起,便忙碌起来。其母柳氏更是终日夸耀,喜上眉梢。百官闻风而动,王府门庭若市自不必说。
天瑞十年夏四月己丑,皇上大婚。
灵翥三更便起,一日繁文缛节,华服压身,及至子夜,才得以在栖梧宫坐等皇上。
自选后那日一见,元昶的容貌言谈便常常出现在她梦中,如今美梦成真,她纵使一日疲累,却依然满心欢喜,只是红烛摇曳,元昶却迟迟不来。
及至四更,才听通传道皇上驾到。只听司礼的嬷嬷与元昶道:“皇上,请掀新人盖头。”
元昶未做声,拿起紫金喜秤将灵翥的龙凤红绸坠珠盖头掀起来。灵翥满心期待,娇羞不语。
那日初春选后,元昶眼中只有芷霈,竟对灵翥是何模样,全无印象。今日掀起盖头,似初见一般。然纵使她俊眼修眉,体态端庄,终究敌不过那晚烟花烂漫,伊人笑靥如花。
这些时日,元昶日夜操劳,巩固帝位,将芷霈之事深埋心底。今日触景生情,曾几何时,他满心以为坐在这床前凤冠霞帔的女子是她,只觉胸口一阵剧痛,难以自持,加之连日劳累,只听“咣当”一声,喜秤从元昶手中滑落,灵翥只觉肩上一沉,元昶竟已靠在她肩头晕了过去。
于是好好的一个洞房花烛夜,成了太医奴才穿梭忙碌的病房,灵翥穿着喜服,一夜照料忙碌,不曾合眼。
灵翥终于如愿成了元昶的妻子,一国的皇后,但是从今往后,元昶对她,便如后人有诗所云:“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株寂寞林”。
天瑞十年夏五月,皇上行亲政大礼,祭天地于南郊,诏曰:“朕躬亲大政,亭育寰区。天地祖宗,付讬甚重。海内臣庶,望治甚殷。朕定以万物之心为心,以兆人之命为命。天下至大,政务至繁,非朕躬所能独理。凡我文武群臣,其各占忠尽职,洁己爱人,利弊悉以上闻,德意期于下究。百姓亦宜咸体朕心,务本乐业,共享泰宁之庆。”
至此,元昶便真正成为四海之内,一人独尊的真命天子了。
另一边,简敏之续审谢廷和一案,知皇上用意,有意从宽处置,故皆以未有实证为由,尽力为其脱罪。
却说那日芷霈死后,谢夫人深受打击,惊出一身冷汗,自是一病不起。简敏之怜悯谢氏夫妇,让二人同住一个牢房,又请了大夫为谢夫人在狱中医治,但终究是回天乏术。
夜籁人静,几缕月光透过牢房槛栏,落在谢氏夫妇身上。
明日便是终审之日,谢廷和守着昏睡的夫人,夜不能寐,虽简敏之已明示暗示多次,定帮他们脱罪,但事已至此,他出去或不出去又有何区别,只是心疼妻子,历经煎熬,明日总算可回家了。
却说谢夫人梦中恍恍惚惚,似又回到那日雪夜胶莱河畔,忽见河中波浪滔天,一物破浪而出,半人半龙,身披薄翅,乌发及腰。那物回头,竟是芷霈模样,望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忽然窜入夜空,飞天而去。
她大呼霈儿,惊坐而起,见到一旁憔悴的谢廷和,赶忙紧抓他臂膀,道:“霈儿还活着,霈儿还活着!”
谢廷和泪流满满,只道妻子痛失爱女,胡言乱语,哽咽道:“夫人,霈儿她,她已经死了。”
谢夫人听罢,大梦方醒,万念俱灰,喘气对谢廷和道:“我,我是对不住你了……”说罢两眼一闭,倒在了谢廷和怀中,只是叹气,再也没有说话,及至天明,听得窗外一声鸡鸣,她叹出最后一口气,便再没醒来。
谢廷和一动不动抱着谢夫人,只想靠体温让她暖和起来,但是谢夫人身体越来越冷,谢廷和的心也跟着越来越沉,初时眼中还有泪无声落下,渐渐便是连泪也没有了,只觉有望不尽的黑洞,遥遥无边。
谢廷和痛失妻女,待这日提审,早已形容枯槁,如行尸走肉一般了。
当简敏之宣判无罪时,也不与这同僚说话,痴痴往公堂外走去。简敏之派人追了上去,为其备了车马,送他回了西郊谢府。
谢廷和回到府中,只见那些受牵连被捕的家奴,竟都一一回来了。
谢廷和本就清廉,积蓄不多,他翻箱倒柜,寻出些财物,遣散了家奴。
众人跪地谢恩,多有流泪者。但谢廷和只呆呆地,不哭也不说话,只一个劲摆手让众人离去。
所有人都走了之后,他一个人坐在前厅的台阶上,只觉骄阳刺眼,不知该何去何从。此时,一个老乞丐拄着乞棒,嘟嘟囔囔,走进了谢府。绕着谢廷和疯疯癫癫地唱道:“琉璃瓦下风雨无情,火树银花皆是虚空,颠倒梦幻,生死无常,还不丢了这臭皮囊,往那西方长生地,寻个菩提果儿,乐呀乐逍遥。”
谢廷和一瞧,竟是霈儿出生那日所遇之人,听他如唱如颂,忽然大笑道:“是了,是了,走了,走了!”说罢掸了掸身上的尘土,随那老乞丐手挽手,大踏步出门去了。
这日黄昏,简敏之入宫求见皇上。元昶正在上书房料理政务,只听简敏之道:“皇上,谢廷和今日午间,在家中猝亡了。”
元昶早先已知谢夫人病故,忽闻谢廷和亦死了。手中的笔停在了半空,一滴血红的朱砂落在了折子上,他未抬头,沉默少顷,平静与简敏之道:“将他们夫妇好生安葬,去陪陪他们女儿吧。”
自是,京中再无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