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雨一看,泥土包裹下,竟一颗白森森的骷髅,虽然早已看不清面目,但那一丛焦黄色的头发,却是在日光下特别扎眼,不由脱口而出:“马无求!”
秋大娘本来还没看清是什么,听得卜雨这么说,吓得“哼唧”了一声,两眼一翻,扑通晕倒在地了。
金禹掐了秋大娘的人中将她弄醒,那秋大娘一醒来便惊惶不已,又哭又吐,语无伦次:“我还道那枸杞长得好,拿来泡茶、煲汤……难怪孟老爷怎么都不吃我煲的汤,我还以为我厨艺不到家……哎呀呀吓死人家了……”未说完又吐了。
金禹嫌她吵得很,只得点了她昏睡穴让她睡过去了。
不一会儿,香红楼这个不起眼的小园子就挤满了得了卜雨讯息赶来的官差。
金禹吩咐人看住了昏睡的秋大娘,自己走到屋外,看到忙碌挖掘马无求尸首的官差,对卜雨感慨道:“这马无求与枸杞种子都算是孟济宗从银川带回的,如今尽皆埋在这污秽花柳之地,马氏族人教义高洁,孟济宗如此待他,实在太过残忍了。”
不久,几个人将完整的尸首抬了出来,金禹与卜雨上前查看,因年深日久,再加之鸟粪施肥腐化,如今尸首只剩下一副白骨和零星碎衣。
金禹见了,问官差道:“只有一具尸体么?”
一个捕头答道:“我等已将花坛翻遍,只有一具。”
卜雨看金禹低头沉思,问道:“仁弟是觉何处不妥?”
金禹道:“马无求是找到了,那马红霞会在何处?”
卜雨道:“如今罪证确凿,我已通知一芦前往孟府拿人,你与我一同去当面问他便是。”
金禹与卜雨率领数百名官兵浩浩荡荡往孟府杀去,京城之中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大的动静了。而其实他们去不去也无所谓,数十个昙奴早已将这座不大的府邸围得水泄不通。
金禹骑马行至孟府门口,抬头看着描金的匾额,恍如昨日,当年,也是这样,牛荫祖带着人马去谢府拿人,不由感慨万千,心想,这孟府二字如果是张府就更好了。
但是入得孟府,却见一芦上前与他二人说道:“找不到孟济宗的踪迹。”
一众孟府家奴都被集中到孟府的院子里,喊冤哭泣之声此起彼伏。
金禹在一群人中瞧出了异样,悄声与卜雨道:“快看那第二排居中的老妇。”
卜雨按金禹所指看去,只见那老妇虽包着头巾,与其他叫苦连天的下人不同,她只一味低头颤抖,默不作声,但依稀可见几缕黄发露出来。那老妇人觉察到有人注意她,抖得更加利害,几乎要瘫坐在地上。
卜雨睁大眼睛,与金禹低声道:“莫非她是?”
金禹胸有成竹地笑道:“应该便是我们要寻的那人,将这老妇提出来。”
那老妇见单要拿她,便死命挣扎,带至面前,卜雨问道:“你姓甚名谁?”
老妇只含泪怒视,却不作答。金禹见她肤色偏黄,单眼皮,与当初松石斋掌柜描述的卖墨条的老妇人如出一辙,又见她倔强不语,便幽幽道:“马无求死了你知道吗?”
老妇听她这么说,忽然瞪大眼睛,激动道:“你骗人!我儿子没死!”
金禹冷眼看着她:“马红霞,你多半被那孟济宗骗了,他杀了你儿子,埋在青楼的花园里了!我们刚找到他尸首。”
马红霞拼命摇头:“孟将军不会的,你们这些奸邪的汉人肯定是在离间我们。”
卜雨道:“我们从他相好的地方找到的,不会有假,奸邪的是那孟济宗,你还不快招出他去了何处?”
马红霞只摇头不知。金禹心中一动,对卜雨说道:“我知道他去哪儿了,估计钻到咱们设的圈套里去了。”
说罢让卜雨派部分人与一芦留守孟府,自己与他率人往冯府疾驰而去。
入得院内,冯府中一切如常,寂寂无声。
他们赶到冯翦房中,正巧一个伙计端这汤药走过来。
金禹见那伙计的外衣绷得很紧,全不合身,阻拦道:“等等,怎么冯府的下人养尊处优,连体格都比别家的壮实些。”
那人听了,默不作声,头低得越发低了。
守卫听金禹如此说,便命令此人抬起头来,说着上前要查验。
突然,那人将汤药猛掷向守卫,说时迟那时快,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刺向来人。还好这些守卫都是昙奴假扮,武功了得,及时闪开,但一人的手背上依然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几个昙奴见状一拥而上。此时卜雨看清他的面目,与金禹道:“孟济宗!”
说罢要上前擒拿,但金禹见孟济宗身手了得,便将卜雨拦住,低声道:“先让昙奴与他缠斗一会,耗他些体力。”卜雨转头看着金禹,面具后她看孟济宗的眼神,仿佛盯着猎物一般。眼前这个小小的“男孩”令他不自觉背脊发凉。
孟济宗虽是高手,但毕竟年迈,且已久不征战,体力渐衰。不久便身披数刀,但还与昙奴作困兽之斗。金禹见时机成熟,和卜雨上前支援昙奴,孟济宗虽是勇猛,但此时早已力竭,一看金禹和卜雨都是高手,自己马上要被擒住,随即刀锋向里,想要自戕,却被金禹抢先一步,夺下武器,孟济宗还在挣扎,却听见金禹在他耳边细语道:“如此死了,谁还会知道你的冤屈?”
已是事败绝望的孟济宗听到这几句话,顿时崩溃了,两眼一空,瘫坐在地上……
在宗人府幽暗的审问间里,孟济宗看着从天井射下来的一束白光,轻吐了一口气,他埋藏在心底几十年的秘密终于有机会倾诉了。
一众人跟随他的讲述,仿佛也回到了几十年前的银川。
……
兴初二年春,一个青年军官站在黄沙漫漫的风中,看着不远处高耸的城墙,雄心勃勃,陈怀玉大将军刚刚任命他为先锋,攻克这座城池。若是胜了,便可功成名就,平步青云。
然而他错了,当他身先士卒,冒死冲锋,终于站上城头准备拿下敌旗的时候,却被自己人的箭矢射中了腿部,摔了下来。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一笔交易,用他的失败换得一个敌人的忠诚,这个敌人叫马能武。
但无论如何,他是一名战士。战士便是绝对服从军中的一切决定,哪怕这个决定伤害了他。
孟济宗至今仍记得陈怀玉老将军入到他的帐篷,彻夜长谈的那晚,须发皆白的陈怀玉对他语重心长,委以重任。陈怀玉答应他,事成之后,便禀明高祖,将山海关总兵的位置给他,孟济宗答应了。
此后,孟济宗便成不了举世皆知的大英雄,却做起了秘密接应马能武的活儿。冯翦在前线带兵打仗,他却常常趁夜与马能武秘密会面。若非他每次冒死带回马能武给的消息,他冯翦如何能屡战屡胜?
马能武决定起事前晚,与孟济宗见面,他彷徨不安,推心置腹与孟济宗说道:“我本不是个胆大的人,但是我媳妇快生了,我不想孩子出生在战乱中。”无关族长之位,无关民族大义,正是马能武这句话,将孟济宗打动了,这可不就是他跟随高祖起兵的初衷么,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生活于乱世之下,帮高祖一统天下。他动容地承诺马能武,万一事败,定会有一支精锐前往接应营救他。
可惜,马能武真的失败了。但是孟济宗亲口允诺他的精锐却没有来。孟济宗冲入陈怀玉帐内要他救人,老谋深算的陈怀玉却道:“朝中早已无意再让马氏一族存在,何来马能武的族长之位,留着也是后患。”
很快他看到了敌营帐前高高挂起了马能武的人头。孟济宗看着陈怀玉冷漠的老脸,对他一直效忠的正义之师彻底失望了。他看着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彷徨不安,不知道马能武临死是否对他充满恨意,恨他不守约定。
“我媳妇快生了。”马能武的这句话忽然回响在他耳畔。于是第一次,他违抗军令,擅自乔装去寻找马能武的妻子。果然,在他们秘密会见的地方,看到了藏匿在干草堆的马红霞。班师后不久,他便听闻银川上万叛军俘虏被高祖一道圣旨,全部坑杀。不久,因他替马能武说话,曾经许诺的山海关总兵也落入冯翦之手。
而陈怀玉死后,再无人能证明他孟济宗的功绩。他背负着败将之名,在京城苟且偷生。纵欲消沉并不能让他的痛苦减轻半分,渐渐地他心中埋下的那颗仇恨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复仇的念头如毒药般侵蚀着,却令他有活着得感觉。
为什么要通敌赤鬼国,为什么要帮忱王谋反……
这些问题,他从未自问过,他想要看到这个王朝覆灭,一如她毁灭了他的人生。
只可惜,只可惜,他都还未走到那一步。
只可惜,只可惜,他费尽心机,百般掩藏,终究还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