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龙潭山万里之遥的紫禁城内,有一处比冷宫还无人问津的地方,叫做寂月别院。天色渐晚,有个二十出头的宫女站在别院外的竹林下。看着远处的宫闱里透出的灯火兀自出神。
不远处,两个年轻的宫女正在打水,其中稍年长的一人道:“听说内阁牛大人的事了没有?”
另一人道:“说是病倒了,倒是不知道详情。”
稍年长的道:“听上书房的小太监说,本来牛大人还好好的,就从皇上那儿出来以后,还未到府中便不省人事了。皇上还传了太医为其医治,但说已是五脏皆衰,汤药不进了,大抵是撑不到夏天了。”
另一人啧啧摇头,道:“你看他位高权重,如今病了,还不是和你我一样。皇上也算待他不薄了,你可听说,皇上还下旨令其余几位内阁大臣轮流去牛大人家中值守照料呢。”
“哦这可不像皇上的风格,谁不知道皇上对谁都冷酷无情……”
“嘘……听说皇上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说是因为心上人死了才便这样的。”
“是谁啊?”
“不就是被灭门的谢大人的独生女,听见过真人的老人讲,虽然那时候她只有十三四岁,但已经美得不可方物了,更奇特的是,她好像从来不睡觉的,都说可能是妖精……说起来,那个牛大人就是当初带队去捉拿谢家上下的。”
“那皇上还对牛大人这么好?”
那女子听她们聊到牛荫祖,已经拽紧了拳头,又听到讲谢家,不由咳了两声。
两个小宫女回头一见是她,忙不迭行了礼,问候道:“秀莲姑姑好。”
宫中最讲资历,当初秀莲入宫时只不过是个小丫鬟。如今在宫中待了已有十年整,也算是老人了。
只见秀莲神色严峻地训斥道:“后宫不得妄议朝政,皇上自亲政来便三令五申,你们这般随意,仔细被管事的嬷嬷瞧见了责罚。”
二人赶紧求饶,齐声说道:“秀莲姑姑教训得是,我们记住了!”说罢便匆匆提了水桶走了。
“你何苦与她们计较这些。”一个声音在她背后说道。
秀莲一回头,看见高明德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秀莲心里知道,这里,除了他,也没人没记得过来。
高明德是贴身服侍皇上大太监,每年这时,他便会过来找秀莲。
高明德拿出一个提篮交到秀莲手里,里面装着祭祀用的糕饼。
“如今你事情那么多,不用年年都给我送来。”秀莲接过提篮,低声道。
高明德柔声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也算是我这个做奴才的,替主子尽分心意吧。”
“可是十年来,皇上不是连我家小姐的名字都不曾提起不是么,还有…”
秀莲没有说下去,她怎么敢埋怨皇上,虽然,她的确是有怨言的。
原本她应该跟主子一起去的,可是如果连她也不在,年年明日,恐怕没人再去祭扫故人坟头了。昏暗的宫灯照到秀莲眼底泛起的泪光。
“秀莲,这些年,我在皇上身边,我最清楚了。平日里,他忙于政务,总是来去匆匆的,但每当春雨时节,他却常常独自一人去麒麟阁出神。毕竟他不是当初的少年郎了,如今有太多事需要他费心。”高明德心中暗暗叹气,他自不能和她说每年霈儿祭日前,他便会出宫去她的坟头,不发一言,枯坐到天明。
这些年,皇上除了政务,私下言语越来越少,他心底大概有许多话,都在大懋(音同“冒”)山默默与霈儿诉说。
“听说皇上还下旨让内阁大臣轮流照看牛荫祖,那样的人,皇上竟然还对他有这样的恩德,是当真已经忘了谢家的冤屈了!”秀莲愤愤道。
高明德眉头紧蹙,很多事他不能和秀莲说,只得说:“当初要不是皇上念着霈儿姑娘的情分,也不会保你的性命……”
秀莲出了神,一切恍惚昨日,那个寒冷的冬日,她紧紧揣着小姐的遗书,冒死入宫求见皇上,但她终是连皇上的面也没见到。后来她也曾问过高明德皇上可看了小姐的信,高明德只说看了,亦无他言。
……
不知为何,每逢芷霈祭日,必是雨天。
这日亦是春雨霏霏,秀莲天未亮便出了宫,到了大懋山,她撑着油伞,提了祭品,一路上拾级而上,还未到墓地,就遥遥看见已有人站在霈儿墓旁。此人身披甲胄,浓眉宽额,美髭覆唇,肤色黝黑,身材伟岸。
秀莲初时未认出来,待走近,看他眉宇间沉稳刚毅,才惊觉原来是当初那个远赴西南不忘嘱托她前来祭扫的李卜雨。
十年征战,边陲艰苦,当初那个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如今脸上已有了风霜之色。秀莲待要叫他卜雨大人,想他如今已是堂堂镇南大将军,便改口唤道:“李将军,您如何到这里来了?”
卜雨早已察觉有人走近,料是秀莲,无其他人。当年,元昶亲政不过七日,便将卜雨匆匆调离出京,前往西南。临行,他念及谢府之人死的死,散的散,自己走后,恐无人能去霈儿一家坟头祭拜。后来辗转从高明德那里得知霈儿的贴身丫鬟秀莲还活着,便找到她告知了霈儿所葬之地,嘱托祭扫之事。
十年来,卜雨在西南肃清叛匪,外击赤鬼一族入侵,如元昶所愿,立下战功赫赫,已从一个区区校尉,成为镇守一方的镇南大将军。
多年不见,那个怯生生的小丫头,如今已长大成人了。宫闱深深,跟着玥禧等人,耳濡目染,如今的秀莲倒是少了些下人的微贱,多了些不卑不亢的气度。
卜雨本就寡言,只道:“你是秀莲。”便不说什么。
秀莲倒是意外,匆匆数面,难得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她哪里知道,凡与芷霈有关之事,卜雨自是点点滴滴未曾忘记。
下山途中,卜雨问秀莲这些年宫中情形。秀莲虽居偏院,反倒是冷眼瞧得清楚。
当初不可一世的太皇太后自那日失势后,便幽居修节殿,除重大节事,鲜少露面。谈及元昶,秀莲黯然道:“皇上多情,专寻与小姐有相似的女子加以宠幸。却不许宫中提及小姐名讳。即便只是不经意说出个‘芷’字、‘霈’字,也要大发雷霆,动则责罚。“说罢叹息道:”大概皇上就是喜欢如小姐这般的女子,可怜小姐一片痴心,亦不过是他众多女子中的一个而已。”
卜雨听了皱眉不言,这些年来,于公,他与元昶往来默契,于私,他竟已是一点不了解元昶了。
到了山下,卜雨拱手对秀莲说道:“就此别过,你好生照顾自己。”说完便蹬上马背疾驰而去。
秀莲站在原地,没想到他还叮嘱她照顾好自己,心中有些异样,只由喃喃轻唤了一声:“李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