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冰山将自己的绝大部分埋藏于水下,而显露水面之上的,只是极少的部分。人只能依据显露的那冰山一角,去猜想、去推测整座冰山的形状。很多时候,一件事,也只能看到它最肤浅的层面,要了解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就必须向更深的层面发掘。
昨天和木滢的见面加重了乔谖和高明的困惑,她丢给他们的谜团究竟是意味着什么?两人在困惑不解中等待着,终于到了和于毅约定好的见面时间,或许今天可以将谜团解开。
整洁的心理咨询室内,午后热烈的阳光透过白色的窗帘,变得柔和起来。乔谖、高明和于毅对坐着,正在交谈。
“你给我名片,因为你知道我一定会再来找你,是吗?”
“是的,但是比我预想得提前了很多。前几天见到你的时候,你完全不认识我的样子,我很惊讶,没想到过了一年的时间,你的症状还是没有缓解。”于毅说着看了高明一眼,“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你终于主动来找我了,看来有人帮你想起了一些事情吧。”
“那么你对我的情况很清楚吗?你能不能帮到我?我想知道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为什么会忘了自己?会把自己当作另一个人?”
“这个问题,我很抱歉,我不能回答你,因为我也不知道原因。”
“什么?你也不知道。”乔谖和高明都是一脸的吃惊。
“你们不必这么吃惊。虽然我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是我想我知道的一些其他事情对你同样是有很大帮助的。”
“是,你传给我的资料,我看了一点点,它帮我想起了一些东西,但是很少、很模糊,我还需要对我当时的情况了解得更清楚一些。”
“你是我接触过的最特殊的当事人。开始做咨询的时间是去年的三月份,那个时候,你的状态就已经很不好,一段失败的感情给了你很大的打击,同时还有来自其他方面的压力,当时给你做的评估表明你已经出现了抑郁的倾向。但那个时候,你的认知还没有出现严重障碍,也就是说,至少在治疗的初期,除了出现抑郁倾向,你其他方面都还很正常。还没有记忆错乱这些问题。”
乔谖默默听着,这些记忆她全部都有,只不过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她一直以为这些记忆全都另一个人的经历,而现在,她必须将这些记忆全部重新认识,接纳它们再次成为自己的记忆。这个过程就像是要把所有痛苦的事情全部重新经历一遍,那些压抑与绝望将会变得更加真实、贴近。
一旁的高明听了于毅的话,也暗自惊讶:他从前只知道乔谖和李子乌分手时闹得很僵,他未曾想到,那样开朗、率真的乔谖竟会因此变得抑郁。李子乌究竟对她做过什么?现在来看,他也终于理解了之湄,为什么当时她每每见到李子乌,都是一副想要生吞活剥了他的样子,她是在替乔谖不平。讨厌一个人总是有理由的。
于毅接着说:“你在三月底突然中断了咨询,没有和我打打任何招呼,就自行中止了咨询。我再见到你,是之湄出事以后,在医院里,那时候你整个人处于近乎崩溃的状态,不愿意和任何人沟通,完全把自己封闭了起来。我尝试给你做心理疏导,但没有任何效果,因为你根本不配合。所以我决定暂缓治疗,等你精神状态好一些了再说,可没想到那是个十分错误的决定。”
乔谖和高明都紧张了起来,两人都知道,马上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了。
“等到你出院的时候,你已经完全改变了自己:你把自己当成了杨之湄,而忘掉了乔谖,随之而来的,就是你更改了自己的记忆来适应杨之湄的身份。”
“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吗?”
“没有人知道。我的猜想是,杨之湄的死对你打击很大,而同时你自己本就承担着很大的精神压力,双重压力的夹击,超出了你的承受范围,你的本能为了保护你自己,启用了自我防御机制,压制了你的痛苦记忆,同时修改了你作为杨之湄的记忆,使其合理化,所以在这段时期你才会深信自己就是杨之湄。”
“可是为什么?因为受到创伤事件失去记忆,这我可以理解,可是为什么我会以为自己死了,以为自己是之湄呢?”
“这样的个案太特殊了,这么特殊的情况我没有遇到过。所以我告诉你的也仅仅只是我的推测,而且由于最关键的记忆丢失了,现在谁也找不出具体原因。这样颠覆性的改变,很可能是在三月底到四月初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更为严重的事情,改变了你的核心信念,让你觉得极度无助和挫败,正是为了逃避这种极度消极的状态,为了保护你自己,你的本能选择了替换。”
乔、高两人听到“核心信念”都是一愣,于毅反应过来,道:“我来解释一下核心信念,每个个体在成长过程中都会逐步形成一个概念,这个概念会主导人的情绪和行为,但是不会为人所知觉,这就是核心信念。一般来说,核心信念只会被微调,不可能彻底改变,但遭遇重大创伤事件时,个体的认知失调,原本的核心信念就有可能被取代,会出现三种较为普遍的不适应核心信念:无价值感、无助感和不被爱。这种情况很严重,一旦出现,个体会完全改变自己的行为、思想。”
听到这里,高明打断他:“简单地说,就是发生了重大创伤事件,才让乔谖变成了现在这样,对吗?”
“是这样的。”
“那要怎么复原呢?”
“出现这种情况的当事人有可能可以变回原来的自己,也有可能永远都不能恢复。谁也说不好。”
乔谖与高明相视一眼,都在心里叹了口气:到现在为止,事情进展并不大。他们都以为于毅会知道那段空白记忆里发生的事情,没想到他和他们知道的相差无几。要说收获的话,只能是他们知道了乔谖的改变是由于重大创伤事件造成的。但是他们对这个关键性的创伤事件仍是一无所知,而且让他们都开始害怕的一点是,她可能无法恢复。
“现在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乔谖了,这是不是说明我的状况有所好转了?”
“那其他的事情呢?你都记起来了吗?”
“目前还没有,我现在还是只知道这五年里发生的事。”
“那我还不能下结论。你意识到自己是乔谖,是因为出现了一个意外事件刺激到了你,让你想起了一些事,但你的记忆并没有因此完全恢复,而且最重要的部分你也还也有想起来。所以事情还是有些棘手。如果你打算接受治疗的话,接下来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那么你有把握治好我吗?”乔谖有些急切。
于毅一笑:“这又不是一般的伤寒感冒,我不可能跟你说我有十分的把握,但是尽力一试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你来找我,也是想要改变现状吧。”
乔谖苦笑了一下:从昨天到今天这短短的时间里,她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才发现她不是她以为的自己,她丢失了记忆中的关键部分,她还必须要找出好友死亡的真相,哪怕她安于现状,不想找回记忆,不想做出改变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吧。
“那么下一步我该怎么办?”她问道。
“我会尽力帮你找回那部分关键记忆,不过,在那之前,你要先适应‘乔谖’,你要知道自己一旦重新作为乔谖,需要承受什么。”
“我知道自己经历过什么,所以这部分可以略过。你直接告诉我怎样才能最快找回空白的记忆。”乔谖知道那些过往的痛苦有多重,她不愿再重温过往的经历,她只想快点找回那段空白记忆,然后就可以找出事情真相,可以查出之湄的死因。
“不,这种做法不明智,一年前记忆完整的你都不能承受的事情,以你现在的状态能否承受得住,我们都不知道;还有,你之前的人生不打算找回来吗?大学之前的生活你都要扔掉不管吗?你的家人、朋友……都不要了?要找回乔谖,拾起那段痛苦的回忆是你不可避免的。”
乔谖如梦初醒,这一年以来,自己就像个透明人一样,与乔谖的世界完全隔绝,这段时间,自己的家人过得怎样?他们知不知道她的情况?他们该有多担心自己?可是自己现在这样,要怎么见他们?
看到乔谖担忧的神色,于毅宽慰她道:“你也不要过分担心了。一年前你父母曾经找过我,想让我继续治疗你,但由于当时你的情况不稳定,而且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太多,所以我暂缓了治疗,也让他们尽量不要刺激你,所以虽然这一年多你没有联系过他们,但他们一直默默关注着你。”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那个观棋烂柯之人,山中归来,发现自己原本的世界早已地覆天翻,而自己此时恍如局外人一般,不知将要置身何地。
高明看着她恍惚的样子,知道一下子要她面对这么多事情很难,可是这些又全部是必须要一一面对的,跳过任何一件都不可以。自己算是她此时唯一可以依靠的朋友了,因而除了对真相的渴求,他对乔谖又多出了几分关心来。
“那么于医生,”高明问道:“你预备怎么帮她,你有治疗方案了吗?”
“我有两套方案,一是利用之前治疗时候的资料,比如我们谈话的录音、记录,用这些来帮助她适应,这对她找回记忆应该是有帮助的,我们每三天谈话一次,可以视情况增加治疗次数,这样循序渐进地,进行中规中矩的治疗;二是不通过谈话治疗,我只在你们需要的时候,给出引导性的建议,由你们自己寻找刺激物来刺激记忆的恢复。”
咨询室太过安静了,乔谖总觉得这份安静让人压抑,而且要在短时期内重新信任这个陌生人一般的治疗师,她不确定自己能否做到,而没有互相信任的咨询关系,对改善她的状况起不了任何作用。所以她并不想在这里接受治疗,两相权衡,她更倾向于第二种。
“第二种可能更适合我,外界的直接刺激应该能让我更快地记起很多东西。”
“其实我会更倾向于第一种,更加保守,也更安全。但是我尊重你自己的选择。在第二种方案下,你一定不能过分急切,因为如果同时受到太多强烈刺激,你很有可能会失控,那样的话,情况的好坏我们谁都不能预料。”
“嗯,我会自己小心的。”
“之前发给你的资料,我建议你再好好看看,会有收获的。你以后在这个过程中遇到任何问题,也都可以来找我帮忙,记住,我们的咨询还没有完成,现在你还是我的当事人。”
“好的,谢谢你,于医生。”
“现在我想先给你几个建议,这些都是根据你在之前咨询中的一些问题总结的,你可以从这三个人入手:木滢、李子乌、崔蓉蓉。这些人是你在咨询时反复提到过的,他们对你的影响极大直接从这三人入手,应该能帮你更快地回忆起来。这些人和你什么关系你都还清楚吗?”
“这个我知道,他们是我和之湄共有的记忆,所以我并没有忘记他们。现在只是让自己回到乔谖的角度来看待他们。”
“记得就最好。李子乌是三个人中最重要的一个,也是对你伤害最大的一个,你一定要谨慎对待。”
“我知道,我会小心对待,我不会再被轻易打倒。我已经不再是一年前的乔谖了。”
抓住了冰山一角,再继续深究下去,或早或晚,终能探得冰山全貌,而那巍峨的冰山全貌必定震撼人心,不会让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