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正乱着,老爹急匆匆的走进来,对娘亲说:“夫人怎么还在这里?几家女眷马上就到,还请夫人和郭夫人快去沁芳亭照应着?”
娘亲和郭夫人急忙抱起我,如蒙大赦般走出了屋子。
老爹看着依旧干嚎不止的自己大姐,不耐的说:“还嚎?你都吓着孩子了,有你这么当姑的吗?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么大的事情,你不帮着刚出月子的弟媳照应着宾客,反而在这里撒泼添乱,你还当得起这个姐姐吗?你也不用在这里哭爹喊祖宗的,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不就是想把你那吃喝嫖赌不成器的儿子过继给我吗?早告诉了你,这事不行!你偏不死心。那我再郑重的给你说一遍,别说我有了妍儿,就是没有子女,你的那些败家子我也不要!姐姐还是收起那些小心思,认真的去过你自己的日子。如果姐姐还要我这个弟弟,认妍儿这个侄女,那就洗把脸去安静的坐席,这里也还是你的娘家。如果非要执迷不悟、一意孤行,那你现在就请回吧,从此我们一刀两断。我绝不要一个搅得我家宅不宁的姐姐,以后你也别再指望着从我这里打秋风拿走半两银子。你最好掂量清楚,我先去招呼客人。”
有人问了,你不是随着你娘去招呼客人了吗?又如何听得到上述谈话?告诉你,我当然不是顺风耳,实是娘亲纳闷大姑姐的安静坐席,宴后从老爹那儿问来的,被我顺便记了下来。
捣乱的大姑姐被解决,满月宴得以顺利的开始。
宾客们喝着女儿红,品着祁州菜,听着安国老调。一时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和乐融融的惊飞了树上几只唱歌的黄鹂。
我裹在大红的薄綾被里,被奶娘斜斜的抱着,只看得见沁芳亭那一角的飞檐和几枝袅娜的绿柳,再就是众夫人女眷审阅我时各有秋色的脸,哪看得到什么风景?大失所望之余,只好闭着眼去欣赏那据说是整个大安国最有名的曲种——安国老调。
虽然听不懂咿咿呀呀的戏词,那曲调的美感却很招人喜欢。
一段戏文唱下来,直听得我心思渺渺、神思遥遥,恍恍惚惚将要睡去时,一只小手拽了拽奶娘的衣角,磕巴道:“妹妹,看妹妹!”
我无语,心想不用看就知道,郭家孙子,准是郭家那笨孙子。
也不知他是犯了哪门子的倔?楞管我这当姑姑的叫妹妹,刚才多少人教都纠不过来。
奶娘蹲下身,哄他,“是姑姑,要叫姑姑!”
他却坚持道,“妹妹,妹妹玩儿!”
奶娘看看闭着眼的我,告诉他说:“姑姑睡着了,醒了再和你玩儿,好不好?”
他乖乖的嗯了声,却不离开,只眼巴巴的瞅着等我醒来。奶娘见他不走,也不好站起来,便逗他道,“你为什么非要管姑姑叫妹妹?”
他瞅着我回答,“姑姑大,妹妹小。”
突地一声轻笑传来,“这傻小子,我说他怎么总管妍儿叫妹妹呢?原来是拿妍儿和雅儿比呢。在他眼里,也许只有像雅儿那样的大姑娘才是姑姑吧?”郭家大嫂子说着走过来,抱起儿子疼宠的问,“是不是啊,小安子?”
我听了暗笑,这名儿给起的,小安子,我还懿贵妃呢。奶娘忙站起来福了一福,叫了声“大奶奶。”
郭家大嫂子看看我,对奶娘道:“妍儿妹妹既然睡着了,还是抱她回屋吧。这里人多杂乱,可别惊着了。”然后又转头对自己儿子说,“你看姑姑正在睡觉,现在不能和你玩儿,咱们先去吃肉,好不好?”
“我想和妹妹玩儿。”
“吃肉长得快!咱们先吃肉,快点长,长大了带妹妹玩儿,保护她,不更好吗?”
“好,我要吃肉!”
“走喽!吃肉去喽!”郭大嫂子抱儿子回了席。
奶娘也回了娘亲,要带我回屋时,小丫头跑来禀报,“太太快去吧,舅太太来了,老爷让太太快去前厅接呢!”
娘亲不解的问:“哪个舅太太?”
“说是京城的王家舅太太。”
“大嫂,是大嫂来了!”娘亲惊喜的说着,忙忙的站起来就往前厅走,慌乱中带翻了茶盏尤不自知。
我睁开眼,心说姥姥家来人了?我得去看看,于是咿呀着示意奶娘我醒了,不用再回屋。奶娘看看我,大概想着一会儿舅太太总是要见自家小姐的,也就跟了众人往前走。
前厅一片混乱,娘亲拉着娘家大嫂的手又哭又笑,一会儿问老母亲的饮食起居,一会儿问自家老哥的身体,一会儿又问侄子侄女的近况,既无逻辑,又啰嗦重复。舅太太也是哭一会笑一会儿,偶尔还答非所问。
老爹听着不像话,赶紧过来劝,说是舅太太远道而来,一定乏了,还是先回后宅歇歇要紧。
两人听了,那股初见面的激动劲儿才过去了些。
舅太太转头看到我,说:“这是妍儿吗?快让舅妈看看。”
奶娘走上前给舅妈请了个安,将我递过去。
舅妈抱着我,很夸了一番后,才命人拿出姥姥给的大金锁为我戴上,随后又命人拿出一个玻璃盒子道,“这是我和你舅舅给的,希望咱们妍儿长命百岁、大富大贵。”
我瞅了瞅那盒子,只见里面盛着一百朵不同式样的玛瑙翡翠花,看上去煞是漂亮精致。娘亲接过去谢了,便要请舅妈先去内宅歇息。
舅妈不肯,说:“先去赴席吧,不好冷落了众宾客。”
娘亲只得领她去了通向沁芳亭的抄手游廊,二十桌女席就摆在了那里。
众女客听说甄家来了贵客,纷纷站起来迎接。娘亲一一的给舅妈做了介绍。
舅妈行事淡定从容,做派雍容大度,挨个的上前执礼问候。
介绍完来宾,娘亲又命人撤下旧席,重新开宴。
席上言笑晏晏,众宾客俱是尽欢而散。
舅太太在甄府住了两天,姑嫂俩也唠了两天,把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都知道了个大概。
娘亲先把嫁过来之后的情况大概讲了讲。
舅太太心疼的叹息道,“你呀,就是爱犯倔太要强,其实娘心里早就有了悔意,只是拉不下脸来,才一直等着你回去说个软话。可是你呢,就是倔着不回去。不是大嫂说你,这次姑老爷若是不给京里捎信去,妹妹是不是打算要和家里来个老死不相往来?”
娘亲愧悔道:“并不是我狠心不和家里联系,而是总觉得对不住娘和哥哥,尤其是时日越久,这心里的愧悔感也越深。总想着,母亲那么疼我,哥哥那么宠我。我不但不曾为他们做过什么,还让他们操心伤心担心,自己还有什么脸再和家里联系?每每想起来就情怯呀。”娘亲越说越痛,呜咽难耐。
舅太太也哽咽着说:“傻子!那是亲人,怎会和你计较对错得失?你再怎么样,家人的心里都是牵挂的。你呀,现在有了妍儿,也该体会到一些做母亲的心了。这天下,做人父母的,对子女再打再骂,那心里也是疼的。怎会真的绝情憎恨?何况,父母们年岁长,经历多,看事都比子女透,总希望她们少栽跟头,过最好的生活。娘当初反对你嫁给经商的姑爷,不就是看透了感情,还担心你的子女的社会地位吗?如今应验了吧?你和姑爷曾经好的海誓山盟、蜜里调油,现在呢,姑爷不也照样有几个宠侍爱妾的?”
娘亲擦擦眼泪,解释道,“他现在对我也不错,至于纳妾,也是没办法的事。”
舅太太心疼的责备说:“你呀,还嘴硬!这是你追求的结果吗?”
娘亲伤怀道,“都是造化弄人!我呢,也早已看开。如今有了妍儿,更是把好多事都看的淡了。”说完擦了擦眼泪,又要求道,“大嫂给我讲讲咱家的人吧。”
我闻言在心里哀嚎,还讲啊,你们就不困吗?我可顶不住了。
哀嚎完,再看看那俩越讲越精神的女人,只好坚持着,迷瞪着,隐约听到七十高龄的外祖母能吃能睡能劳动(偶尔浇浇花),舅舅刚升迁,表哥表姐......云云云云。
舅妈的声音就象睡前故事一样悠然绵长,渐渐地,将我带进了酣甜的梦乡,再也不知所云,不知所在。